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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润竹马主]明日回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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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系音乐学院的中庭有个十分著名的喷泉,据说是上世纪某位知名雕塑家的遗作。那位雕塑家年轻时在对面的美术学院念书,暗恋上隔壁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冰山美人,可惜画架和谱架之间代沟深重,一手石膏粉的穷小子唯恐碰脏女神的琴键,这场暗恋持续了四十多年,直到女钢琴家嫁作他人妇又成未亡人,从金色大厅荣归故里再香消玉殒,两人至死维持了一段跨界的高尚友情,谁也没有说破。

雕塑家送走女钢琴家的最后一程后,就着手做了这件钢琴主题的雕塑。到做完时,洒脱含笑而去,到另一个世界去继续守护自己的灵魂恋人,这件雕塑遂成绝品。故事在每一代J系学生的口耳中流传,据说夜深人静时,流水穿过音孔碰到石阶会产生一段奇妙的旋律,里面藏了雕塑家守了一生的一个秘密。如果能破解这个秘密,就能和心上人厮守终身。

这样的校园传说最是吸引年轻人,不知多少学生曾经大半夜地跑来听一段水声。指挥系的一代传奇、如今殿堂级的古典乐王子堂本光一前辈也曾被人拉来听过,最后的感言是“跟男厕所的声音没什么两样嘛”。

没人知道擅长祛魅的堂本前辈到底是不是在打烟雾弹,反正他和另外一位堂本前辈的事迹已经成了学院里的一段佳话。两人如今在欧洲定居,是一流乐团的指挥和首席,每次出个海报都闪瞎一众狗眼,或许正是喷泉的加持。

松本这一届也对喷泉有过诸多探索,当时关西三人组的夜常就是去喷泉边练普通话。而樱井对这种小道向来嗤之以鼻,劝松本有这时间不如多听几盘卡拉扬,松本也真就乖乖做了。那会儿樱井比他高一级,亦师亦友,他是抱着什么心理听那人的话,也是个秘密。

然而松本夜奔不成,被少女漫画熏陶出来的八卦心却不死,没少跟二宫打听这件事。十五六岁的天才少年还是冰美人人设,掏着耳朵一边说烦死了一边给出一点惊天提示。

二宫说,不半夜去听也可以的。

之后就三缄其口。这事松本一直记在心里,后来听相叶说两人确实在暑假的时候去喷泉那里放过烟火,还差点被保安大叔抓个正着,可喜的是当晚的表白就大获成功。松本目睹两人这些年来一双小提没拆过伙,心里对这喷泉更加敬畏三分。

可惜白日站在这喷泉边上,是听不到什么流水琴音的。

松本在中庭的露天茶座上紧皱双眉,耳边群魔乱舞百花争鸣。他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左边的小提琴把连弓拉成断弓,右边的单簧管光换口气就耽误了四分之一拍。至于楼上开着窗玩四手联弹的两个学生,八成平日里有仇,一个大概要把另一个挤到地上改成单人四手。

指挥家前辈连连叹气,这届学生不行。

大野从行政楼出来,一群小崽子抱着乐谱飞奔而过,还没忘跟这位作曲系的仙人教授问好。大野笑着点点头,没走几步就看见中庭的松本,惯例的墨镜,额发上拢到一边,衬得额头雪白。几米外围着的女学生们都两眼烁烁,却碍着这人气场,捏碎了本子也不敢上前。

大野暗自啧啧,这人的衣装容貌无论何时都分外扎眼,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养的风骨,站在那里都吸引人目光,是行走的焦点。

也是老天赏饭吃。

这些年来指挥中心制日渐式微,听音乐的人似乎习惯只看团名而忽略指挥者,乐团中也越来越多全场不看一眼指挥家的演奏者,松本却能在不管多大牌的乐团当中都保持一等一的存在感,几十年乐龄的白首合作后也会赞他一声英雄少年。J3乐团拉他来做指挥,用心的确巧妙。

松本似乎有所察觉,向他看过来,欠身挑了挑唇。

大野坐到松本对面,松本招手给他叫了咖啡,单刀直入:“J3顾问的事,院长跟你说了?”

大野伸个懒腰:“我这边是没问题啦,还在等小翔的回复。”

松本沉默,手指紧了又松。

“有大野桑也足够了。”

大野一笑:“我觉得小翔会答应的。”

松本没说什么,掏出烟来。大野敬谢不敏,暗搓搓往自己的咖啡里猛添砂糖。

大野在校时就是院长放在心尖上的人物,这些年在J系任教,桃李满天,作品也没落下。这次促成J3,松本不知院长跟他交代了多少,但想必暗地里想必也出了不少力。

他自己就是因为大野那一句“小翔可能要回来教书,不再弹琴了”,才下定决心的。

“我昨天在路上看见他了,偶遇。”松本弹弹烟灰:“看状态还不错。他在这边的医生联系好了么?”

大野抿了口咖啡,甜度不够,着手再加:“我也不清楚啊。”

松本挑眉:“你会不清楚?”

大野一脸无辜:“你不是遇见他了?怎么不问?”

松本欲言又止。

大野舔舔嘴唇:“也对,小翔的病连家里人都瞒着。我告诉了你这件事,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哦……”

松本揉揉眉间:“也不可能一直瞒着。他打算怎么解释不弹琴了的事?”

“不想弹就不弹咯。事务所那边他解决得很好,至于其他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咯。反正就算不弹琴,樱井翔还是樱井翔――”

松本啪地一声按灭了烟。

大野半口咖啡含在嘴里,甜腻得失了苦味。

松本胸中如鲠,耳边杂音太多,各个都是失格的乐者。乱七八糟的音符就塞进他脑子里,汇成一出乱谱。他明明很懂大野这话的意思,也知道对朋友来说这话没错,他们应该支持这人的任何决定……

但心里却有个躁动的高音在吊着嗓子咆哮。

“不是这样的。”

松本忍不住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樱井翔不可能不弹琴。”

松本比谁都清楚,那人是为钢琴而生的。

二十年来,那人指尖每一个走漏的音符都犹在耳畔。他记得那个坐在小学礼堂琴凳上的小哥哥,短裤下伸出柴火棒似的笔直小腿,踩着踏板就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那以后松本就没移开过自己的眼,看这人从小礼堂走向音乐厅,从琴房走进录音室,步步稳健又步步维艰。十年磨剑,而樱井翔二十多年没有一天荒废过,松本全都看在眼里。

他去年在欧洲还偷偷去看了樱井的独奏会。那人眉目比以往收敛太多,只有看见琴键时眼里那抹明光,不失不变锋利如昨。他看他在堂皇的舞台上十指如神,像披了一身不染尘的金色羽毛,凭一曲飞扬享受世上所有的赞美和期望。

其中也有一份是松本润的,比任何人的都要深长。

他从来没想过这期望落空了会如何。那人的钢琴是他振作的药,也是定心的针。樱井翔的人和他的琴一样,向来不负所望。

大野忽然动了动,拍拍松本捏紧的拳。

“别着急,事在人为嘛。”

松本手筋轻颤,没有说话。

“我待会儿有一节作品分析的小组课。院长说你们新教师都要做几堂旁听?你来么?”

松本动动嘴唇,慢慢才恢复脸色:“我跟二宫约好了,待会儿去旁听他的课。”

大野眨眨眼:“小翔也会来我的课上。”

松本一怔,想了大约三秒,掏出手机:“我跟二宫说一声。”

大野含蓄地笑出一口小白牙。

站在琴房门口的二宫收到短信龇了龇牙,相叶刚把谱架放回去,问:“怎么了?”

二宫撇唇:“被人截了个胡。还有,J说初演的协奏曲定了小提琴,四大小协让咱们选一首。”

相叶背上琴,和他一起往教室走:“那就老规矩吧。一、二、三――”

“门德尔松!”

两人异口同声,二宫微微一怔,身边人笑得开心,揉揉他的头:

“最喜欢小和的门德尔松了,要加油啊。”

二宫嗯了一声,并不怎么高兴的样子。相叶说了声待会儿见,转身走进自己的教室。

二宫站在原地,看了会儿那人高挑的背影,发顶凌乱,温柔雀跃。他刚进教室就有学生抱着谱子跑过来,一口一个相叶君,叫得无礼又亲昵。明明是讲座式的课程,也只有相叶愿意在课下解答这些学生演奏上的问题。二宫腹诽,这人肯定不知道他们现在真的教人拉琴一小时能有多少进账。

相比之下,自己教室里的小崽子们就被调教得懂规矩的多,一个个在座位上起身问好。二宫放下琴盒,取出CD。有学生看见没有封面的CD盒就两眼发亮。

他们学院的这些老师来头都不小,没有封面,就是自录私藏,世间绝版。有人忍不住问:“二宫老师,我们今天听什么?”

二宫在讲台后面放了把椅子,瘫坐下来按按钮,神色莫测:

“你既然问了,就要承担后果。莫扎特的第三小协,编号多少?三、二、一――”

“K216!”

“很好,不用扣分了。”二宫架上眼镜,提问的学生拍着胸口大叫好险。

“老师,还是A先生的版本么?”

二宫一愣,眯眼看向发问的人。少年被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站起来。

“老师,我只是……”

“山田同学是吧?”二宫微微一笑:“来,帮我点个名。”

山田一脸受宠若惊地接过花名册,二宫趴在讲台上看他叫完名字,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很能干嘛。以后这课上收发作业都你来负责,放心,期末不会给你加分的。”

山田有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不知是喜是悲,委屈得发光,又鞠躬道谢。

二宫也没有再为难下去,开始放幻灯片讲讲莫扎特的五首小提琴协奏曲。二宫的课出了名的天马行空,能从斯特拉斯堡扯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再扯到施特劳斯最后再圆回莫扎特,乍听起来环环相扣,听上几节才深感火车侠的扯淡实力,据说有慧根的还能体悟出音乐人生的大玄机来。但不少学生光看着那张脸就愿意呆上一个小时,如果二宫中途扯到隔壁相叶老师的什么趣事,通常还会低头偷笑两下,表情说不出的动人,这段录音就会在某些女学生之间疯狂流传,又成一桩美谈。

总之,二宫的课,出席率和好评率都是学院翘楚。

今天的二宫老师也照例跑满40分钟的火车,喝了口水布置赏析要点,然后开始放CD。

J系的教室音响效果绝佳。二宫摘下眼镜,在一片寂静和黑暗里和那些蠢蠢欲动的少年人一起,听这首A先生版本的G大调第三小协。

那人的华彩一贯乱来,偏偏适合这种欢快又戏剧性强的乐章,三两下冲撞出难以复制的经典。多年前有教授称那人一句奇迹之子,二宫比他记得牢。

座位上的山田少年猛作笔记,毕竟能被二宫老师记住名字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也算一种激励。二宫歪歪头,心里暗笑,A先生的好又怎么是这些少年人写得出来的?他这个天才听了这位A先生的小提琴已经有二十年,都难以预测他下一秒又会带来什么惊喜。

可惜乐团总是需要一个相对平稳的首席,二宫想,上一次那人做独奏在音乐大厅演协奏曲,好像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二宫看看表,快下课了,该吃饭了。

下午要见松本他们,也在学校,二宫和相叶干脆去教师食堂解决午饭。结果刚进门就看见坐在窗边的浅色T恤加双重帽衫的男人。二宫禁不住喉结一动,相叶光是看那肩膀线条就张嘴开喊了:

“小翔!”

樱井看过来,也是满脸惊喜,笑着招起一只手臂。

两人坐过去,相叶兴奋地寒暄,二宫瞟了一眼樱井放在一边的另一只手,指尖向内轻蜷,问:“你一个人来吃饭?”

樱井还没收起笑容,桌边就出现了端着两碗荞麦面的松本润。

相叶的嘴张成菱形,乌黑的眸眨了又眨。半晌,还是二宫先笑起来:

“你们这又是什么情况……”

松本摘下墨镜拿起筷子,老样子剃了两回:“没什么情况。刚刚在大野桑课上碰到了……”

二宫想到自己好评率99%的鉴赏课被人放了鸽子,明白过来:“碰到?”

松本轻咳,说声我开动了,低头吸面。

樱井左右看看,笑得无辜,也拿筷子吃面。相叶见气氛古怪,起身一笑:“我去点餐,你们先聊。”

二宫眼睛不离面前的荞麦面二人组,不忘叮嘱一句:“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饿,帮我的汉堡肉多加一份薯条。”

相叶答应着去了。松本吃了两口放下筷子,餐桌上忽然沉默得只剩下樱井吸面的声音。

“有件事要告诉你。”松本逃避对面犀利的眼神,擦擦鼻子,对二宫道。

“你们在一起了?”

樱井整口面条吸进鼻子里,咳嗽得震天响,松本忙递纸巾过去,狠狠瞪了二宫一眼。

“别开玩笑了,正经的。”

二宫人畜无害地笑笑:“我也没有不正经呀。”

“大野桑和樱井桑已经同意做J3的顾问,以后的排练也会到场。”松本压压唇角,挺直了背:“咱们可以把剩下的曲目订了。现在院长和制作那边定档在十月演出,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二宫长长地哦了一声。

樱井总算清理干净,揉着眼睛:“只是有个小问题。我听说T城爱乐的演出季加了一场表演,就在我们演出的前一天。”

这次连松本也惊讶:“怎么现在才说?”

樱井抿唇一笑:“我听小大讲,J3的初演早三个月就订好,交给上面看了。倒是T城爱乐这场演出是上周才临时加的……再说,就算跟你讲了,松本指挥还会改日期么?”

松本一怔,眼色沉了下来。

松本润当然不会改。樱井比谁都清楚。

“宣传上怎么说?”

“大众媒体这边院长他们早就预定好了。还有,那场快闪的视频一夜点击破百万,用一根棒棒糖指挥出一场奇迹交响的松本先生,还有那边那位不穿鞋的灵气小提琴手……你们现在是正经网红。”樱井忍不住笑,看了眼端着餐盘手忙脚乱躲开摆乱的桌椅的相叶,又说:“当然,T城爱乐树大根深,在本地的老乐迷是不少。但J3本来就是要吸引新的乐迷,重要的还是演奏水平。”

二宫垂眼点头:“小翔说得对。最近有不少乐评家开始逆舆论而上做清流,说J3哗众取宠,好看多过好听。”

松本冷笑一声。

樱井转头看他,眉眼弯弯:“所以这首演定调,就看松本指挥的了。”

松本没有立刻回答,长睫下眸光变幻。樱井看着,心上不知是热是痒,总之目光黏着,一时难舍。

那边相叶端着餐盘好容易挤回来,把食物放到二宫面前才松口气,坐下问:“你们聊到哪里?”

“聊到首演,定在十月,小翔和小大都会来做顾问。”二宫帮他拉开椅子。

相叶坐下擦汗,眨着眼问:“那太好了!交响曲的曲目定了么?”

樱井和二宫还没开口,松本沉声一句:

“定了。”

樱井微怔,扭头看身边人。

松本低着头在手机上噼啪一阵,几个人的口袋里同时振动起来,忙掏出来看。

“我发在J3的联络群里了,让他们准备谱子,明天开始排练。”

相叶念出声来:“海顿G大调第九十四号……”

二宫愣了片刻,仰天大笑起来,只露出半边下巴。

“惊愕交响曲?也对,是时候吓吓这城里那些老爷夫人们了。”二宫抹着眼角,眼色飞扬地感慨:“果然是J’s Choice。”

“新团开张,拜拜海顿爸爸是应该的嘛。”相叶咬开筷子,眼睛眯起来:“这首很有气势,我也很喜欢。”

J3群里正为定下来的曲目群情激昂。横山大呼小叫着“吓死爸爸了”,锦户发了一连串的掌声礼炮,山下晒出一排簧片的照片,不知是表决心还是又得了簧片选择恐惧症,昨天因为感冒也因为器材带起来太不方便而缺席的龟梨发了很长一段道歉信,说明天一定准时来排练,但很快就被生田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樱井翔钢琴演奏现场表情包刷了上去。

樱井对着屏幕一脸懵逼,估计生田还没注意到表情包本人已经被加进群里。松本一番好笑后又不禁热血上涌,好像回到多年前和这些人通宵达旦只为一场乐理考试的时候。再后来他们很多人是对手更是朋友,孤军奋战后又能集结成军,真是再妙不过的缘分。

世间坚持走到最后的人总能殊途同归,松本是信着的。他看看身边忙不迭地跟二宫借生田吹小号的表情包怼回去的樱井,心头忽然柔软,又无比坚硬。

“你们吃,我回去整理谱子。”松本拿起墨镜起身,手却被身边人轻轻压住。

松本停住,樱井的眼睛还盯着手机,按住他的手却坚定有力。

“先吃饭。”

松本僵在原地。

“吃饱了再做事。”樱井发完最后一个表情,全胜而归,回头拿起筷子。见松本还没坐下,扭头对他努努嘴。

“面要凉啦!”

松本鬼使神差地乖乖坐下。二宫和相叶交换一个微妙的眼神,把话题扯回到表情包上。

面还是温的,松本的手背也是。只是松本全程再没转过头去看那人一眼,不知为何而生了一种怯,害的也不是怕。

餐桌上樱井和二宫还讨论了两句找房子的问题。松本心不在焉,并没有听进去。最后几个人顺便敲定了序曲和安可曲,反正管乐没人权,打击乐的首席小龟是他们学弟,一向最懂事也最勤勉。

“最近入秋,你们都小心感冒。”樱井想起龟梨的病,叮嘱一句:“特别是山下和生田那边,他们那帮人病一个能传染一支军队。”

松本想起过去一段历史,低头发短信。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中途樱井还去买了甜点请客,得到相叶的大好评。几个人把精神和肉体都振作一番,就各回各家。相叶和二宫说要去琴房,松本回家准备明天的排练,正好樱井没开车过来,二宫三言两语,松本就成了樱井的同路人。

“车停在那里?”樱井问。

松本看看表:“在东区的停车场。我去开过来?”

“不用。”樱井也站起来,拍拍腰间:“吃得有点多,一起走过去吧。”

松本顺嘴:“你以前也……”

后半句很快被吞回去。樱井也不知听见没有,转身去柜台把没吃完的芝士蛋糕打包带走。

两个人走出食堂,穿过回廊,一路都是生动活泼的年轻人。金发少年抛着鼓棒哼着歌,一不小心就戳在前面边走路边背谱子的女孩子头上,于是又有一番欢喜冤家的好较量。这校园里满是鲜活初生的灵魂,每分钟都有新的邂逅和新的发现,像不断产生新氧的白日花园。松本从中穿行而过,呼吸都畅快起来。

明明耳边还是荒腔走板的生涩曲调,松本却不知怎么的变了心境。经过在树下奋力吹圆号的男孩子时,还拍了拍人家的头,提点一句:“倒倒水再练。”

那男孩子认出是谁,在两人身后涨红了脸。樱井笑着看他:“其实你也很适合当老师。”

松本一愣,继而苦笑:“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校的时候去幼儿园表演,回来的时候收到的反馈表么?”

那时候他们有一堂课被老师安排去幼儿园献爱心,松本和乐团当时选了彼得与狼。不巧的是那天二宫和相叶正好吵架,表达彼得的弦乐部一盘散沙,生田刚吹圆号不久,怎么压力度都压不下去,简直成了一头关不住的野狼崽子,定音鼓没办法只好把f敲成fff,本来蓝天碧水的田园童话成了一场人与狼的血腥枪战。松本拼了命下指示,可惜浓颜用力过度到狰狞也无力回天,再加上做朗诵的大野全程外星人颜艺,真的吓哭了几个孩子。

还好最后樱井救场,一首小星星变奏曲温柔活泼,面孔又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大哥哥样子,很快收复了一地小崽子的童心。事后小朋友们填了调查问卷,最想一起聊天的人一栏中樱井得票最高,松本最低。理由是指挥哥哥看起来好凶,跟他讲话怕被揍一顿。

樱井想到就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当不了真的。表演又没有交流环节,孩子们怎么会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松本耳边一动,听见流水的声音,忍不住问:“那你觉得呢?”

樱井停下脚步,身旁的喷泉边有戴着耳机的学生在专心看手里的肖邦。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松本下意识咬唇,是习惯性动作,再抬头看面前的人。

樱井目光很稳,似乎从未躲过,笑意退了一些,渐渐淡成一声叹息。

“你啊……”

樱井的手从松本耳边滑过,带落一缕额发,发梢被试剂调教得坚硬,发根却和儿时一般柔软。

“我认识的松本润,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个温柔的人啊。”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很让人喜欢。”

松本耳廓滚烫,灌进来的淙淙水声和习习秋风都难以降温。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用价值连城的耳朵消化樱井翔的一句话,却不知有没有听错弦外之音。

回过神来,说话的人已经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出好远,溜肩的背影瑟瑟发抖:“快点走吧,喷泉旁边真冷啊……”

松本狠狠捏了一把耳垂,转身赶过去。

送樱井回家的路上话题莫名干涩,松本无心应对樱井的白菜话题,脑子里缠出秋茧。直挨到樱井家门口,听身边人还在反复秋刀鱼和栗子,又不知怎么的松了口气。

松本看樱井用一只手解开安全带,跟他说谢谢。那双手在这世上留下过很多印记,他耳上还有余温,脑中还有小星星的余音。

“等一下。”

松本说着,在樱井惊讶的目光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

“这位医生是我之前在酒会上认识的……是这边数一数二的神经科大牛。我有一个拉小提琴的朋友,之前在她那里治好了肌张力障碍。”

他把薄薄的纸片递过去,喉头干涩到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联系他。”

松本逃避去看那人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平稳。

“我乱猜的。你要是用不着,扔了就好。”

身边安静片刻,才听见那人一声轻笑。

“大野跟你讲的?”

松本刚要辩解,头上就被人摸了一把,用力很重,发根发疼。

“谢谢你啦。”

松本目瞪口呆。

樱井已经下了车,在窗外向他招招手,笑容和煦,看口型是说,明天见。

然后转身冲进大楼里,十分怕冷似的蜷着肩。

松本看那人背影消失在门后,就那样盯着关闭的大门看了很久,肩背才慢慢松下来,向后靠去,掏烟。

好像卸下一个很沉的包裹,又好像打开另一个新盒。

他一直不知该怎样开口跟樱井说这件事。他太懂樱井翔的骄傲。那些傲气原来在他眉梢眼角仿佛宝石,后来时日如琢如磨,把珠玉碾成一眼深潭里的静水光。无心人以为那是轮不伤人的月亮,松本却知道,那是把锋利到每每自戕的利刃。

他不能碰到那把傲气,又没办法和其他人一样假装看不见真相,不愿撒谎,又无闲话可讲。于是两人的距离一拉再拉,一晃多少年过去。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实在避无可避了。

大野说樱井是肌张力不全。这病症在圈内来说仿佛魔咒,提一嘴都嫌晦气。好在樱井发现得早,现在开始复健还不晚。然而一个钢琴家最骄傲的部分受到这种打击,很多人都难以接受。樱井没有对外公布自己的病,甚至对朋友都绝口不谈,松本是懂为什么的。

他查了很多关于这种病症的资料,知道治疗有多痛苦甚至绝望。但他相信樱井,信他的勇,也信他的傲,毕竟他已经信了二十年。

他只是想,偶尔也好,陪陪这个人。

他想打开一扇门,或者只是一个墙上的小洞,管中窥去,分给那人一点光。

很久以前,松本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念想。现在换了动机,出师有名,他终于可以抱着一个高尚的借口开始行动了,而这次没有人躲,似乎很有希望。

松本掐灭了烟,重新发动车子,眼前清明起来。

有人站在高楼上的落地窗前,看那辆车滑进路边小道,撕碎了手里的一张纸片。


二宫放下琴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他看了眼计时器上正正好的30分钟,撇撇嘴放下,又在谱子上画起来。

这首门德尔松他拉过太多遍,从入学到毕业再到放弃独奏出道选择进乐团,不同位置不同心境不同氛围,没有失手过。而今天练琴的时候不知为何到了第二乐章就出不来。那是种焦灼反复的情绪,一个个双音和八度,好像提醒着他什么,又和这位作曲家一贯的风格一样,自我怀疑着游移不定。

人说四大小协各有千秋,门德尔松的这首最能走心,很多小提琴家嫌它境界不够开阔,细腻到几近小家子气。二宫却时常动容于曲子背后的故事。作曲家和小提琴家是儿时伙伴,后来作曲家成了乐团指挥,就请了小提琴家来做首席,并且许诺给他写一支小提琴协奏曲,结果一写六年,仍旧对这份礼物不敢满意,直写到病床上去。最后小提琴家完成了这支曲子的首演,和他一起站在台上的指挥家却不是那个作曲人。

二宫并不是完美主义者,但总会想到身边某些力求完美的人。这种人都是一个习惯,从来不肯轻易对自己满意,总是有意无意地给自己压力,贯彻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自虐上进精神。这么多年来,二宫把某些人的心思看个通透,比如谁努力的时候眼里看着谁,谁又想跟谁并肩……结果到现在,竟然同台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当然,作曲家的一番努力名垂千古,成了传世瑰宝。那些人的奋斗也在这世上留下诸多成果,让人敬仰或怀念。这世上用心做事都有好报偿,过程本身就是产出,很多人的初心是个黑暗的秘密,却不妨碍他们给人间添砖加瓦做天衣。

可惜为人造福的人,却不一定得偿所愿。

二宫只是觉得遗憾……只有在这片黑暗的静里,有那么一点点为他人的不甘。

外头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二宫猛然惊醒,拉开门,迎面而来暖洋洋的青草味,来人揉着胳膊大喊好累啊小和我们晚上吃什么,一下子冲走了一屋的冷。

天才的猫唇就忍不住扬起来,忘了几百年前的一段憾事。

两人工作多的时候晚餐大多是外卖解决。往熟悉的店走的路上,相叶忽然想到什么,猛地一锤手:“对了,今天咱们家附近那个神社晚上有点灯仪式,要不要去拜拜?”

二宫翻个白眼:“大晚上的逛什么神社?你身上纸钞又多了?”

“J3明天开始排练,去求个工作顺利也好啊。”相叶从身后环住他的肩,暖和的让人舍不得推开:“这次首演这么重要,趁还能排练去求个签嘛。”

二宫心里默默把这话翻译一遍:如果首演之前去求签结果不好,就显得不大吉利。而如果排练前去求签,是吉自然大好,是凶尚可努力,比较安全。

就是不知这签求得有什么意义。

不过相叶向来有大事前去拜拜的习惯,二宫也早就默许了,这次也只是半推半就。到了地方才来看灯的人不少,穿着浴衣的男男女女披上早秋的外套,参道两边亮起点点献灯,映得人面绯红,长阶都显得暧昧可爱起来。

然而二宫懒得爬台阶,就干脆在下头的石阶边等。相叶每次拜神都出手阔绰,看着那些白花花的纸钞往神龛里扔对二宫来说是莫大的精神虐待,巴不得眼不见心不烦。相叶也没有强迫他,留下外套和琴盒,一个人上去了。

二宫看相叶一步三阶的背影,忍不住喊了声“你小心点不着急”,直到穷尽目力也只能看见一片绰绰的灯影,才坐到石阶上,裹紧那人留下的外套,打了个呵欠。

人群来去匆匆,二宫四下打量着,才发现不远处有个女人摆了个黑布摊子,上面放着水晶球和韦特塔罗。

二宫忍不住笑了。在神社脚下摆这种摊子,是明目张胆的营业妨碍了。

在女人摊位前停下的女孩子还有不少,看来行行都有本难念的经,占卜行业也需要推陈出新以外补内。他反正闲得无聊,干脆凑近了去看,听见那女人絮絮叨叨地跟女孩子讲什么有缘之人将一身绿衣踩着金色祥云来找你之类不着调的鬼话,忍不住响亮地啧了一声。

女人和女孩子都回头来看。女孩被这张脸一眼惊艳,愣了片刻,忽然惊叫一声。

“绿色的……黄色的!”

二宫一脸懵逼,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穿着相叶的军绿色外套,身后就是遍野的黄灯。

那女孩红透了脸颊,身后的女人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含蓄得笑而不语。二宫忙摆手干笑:“这位同学,你认错人了……”

女孩站起来,仿佛被命运赐予某种勇气:“我知道这种东西不能信,但这也太有缘了,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

二宫哭笑不得,以手盖脸:“真的不好意思……我有在交往的人了。”

女孩长长地诶了一声,掩饰不住地失望,但还是回头付了钱给女人,拿了买好的转运紫水晶离开了。

女人的丹凤眼在他身上滴溜溜转了两圈,问:“小哥不来算一算么?”

二宫向台阶上努努嘴:“我家那个傻瓜上去求签了。我要是在你这里算出不一样的,不是给他添堵么?”

“你算你的,他算他的,不相干嘛。”女人调笑一句:“我们西洋占卜可是个人本位,你也有自己的事要解决吧?”

二宫脑中一响,不知被碰到哪根敏感太久的弦,竟然难得地没有反驳。

“来试试吧,看你面相好,我不算你钱。”

这下就清了二宫行长所有顾虑,心甘情愿地坐下来。

女人的牌洗得并不细致,动作却很熟练。二宫原来的乐团里有沉迷此好的竖琴手,每天说什么大阿卡纳是骗你们外行人的真正用心的牌阵要用小阿卡纳,和这些相比,二宫比较在意哪个算起来贵。

所以既然人家免费,他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女人看他一会儿,笑道:“我看小哥是明白人,也不浪费时间了。你随便抽一张吧。”

“诶?”二宫忍不住吐槽:“这也太敷衍了吧?”

“心诚则灵嘛。”女人笑笑,拍拍他的手。

二宫抿抿唇,随手挑了一张摆到桌面上。女人翻开一看,一张逆位的命运之轮。

二宫虽然记不得每张牌的具体意思,却知道顺位是好逆位是不大好,想了想,平静地说:“刚刚手滑放反了,你让我再摆一遍。”

说完,凭着每分钟80排音阶的打指手速,迅速把那张牌换了个位置。

女人没见过这么无赖的客人,脸上笑得直掉粉:“小哥,这牌不是这么看的,你这样才是逆位的。”

二宫脸不红心不跳:“反正正反已经乱了,你就按好听的解一解吧。”

女人调整了好半天表情,叹口气:“这是张代表改变的牌。看你的样子,是很怕改变?”

二宫一怔。

“你说得对,正反是已经乱了,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该怎么做。你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爱算塔罗不爱求签?因为塔罗不会告诉你会怎么样,只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二宫唇角抽搐:“你在人家门口这么讲,不大好吧。”

女人咳嗽一声:“总之,你要试着接受改变。不管看上去是好是坏,都要正面应对,不能逃避问题。”

二宫被灌了一头鸡汤,心说照你这样子樱井翔都可以出来摆摊了。那边台阶上响起熟悉的呼唤声,兴奋高昂,打破满地迷离的灯影。

“小和,我求到签了!”相叶飞奔而来,额上带汗:“是大吉!”

二宫长出一口气,站起身,对女人笑笑:“不好意思,我们两个有一个结果就够了。”

说完,把琴盒塞给相叶,有意无意地帮他揩了揩汗:“说了不急,跑那么快干嘛。”

“明天可以带去乐团给大家看看。”相叶的眼里笑出波纹:“今天没白来。”

二宫把那人的手揣进自己衣兜里往回走。身后的女人收了牌,还不忘喊上一声:“不要逃避改变啊!”

相叶扭头看了一眼,茫然地问:“小和,她是在叫你么?”

“……不知道。”

又想到什么,侧脸问:“你今天又投了多少钱?”

相叶吐吐舌头:“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二宫一巴掌糊上高个子的后脑勺,换来几声痛叫和一手湿润的汗水。

那手湿润很快溶在秋夜的风里,只剩下凉。二宫打了个哆嗦,把手收回兜里,和那人紧紧握住,才慢慢暖回来。

他们身后有满阶灯火,影影绰绰。面前的路却看不清楚,是被投上了自己的影子,高大深沉。好在是一对,就不怕黑。

他们是不会变的,二宫想。他是不会变的。

这条路,他要和他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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