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警。
------------------
6
早上七点,松本润的闹钟响个不停,他睁着眼睛看头顶暗沉沉的天花板,并没有伸出手按掉噪音的欲望。
他的呼机摆在手边,一夜未响。说明今晚没有人在市内立交桥上飙车撞人,也没有连夜施工的工地发生事故,病房里的重症患者在科学技术的帮助下平稳呼吸,一切平安,万事大吉。
所以闹钟的响声听起来就不那么重要了。
最后是床下探上来的手左右摸到手机,一把按灭。
樱井翔顶着一头乱发,把下巴搁在床边。
“……早上好。”
松本润眨着眼睛看他,没有讲话。
对方也渐渐清醒,和他大眼对大眼地隔空对视。
窗帘没有拉紧,漏进来的晨光打在床边,在他与他之间划出一道若有似无的界限。其中蜉蝣翻滚,不知道是什么情绪的尘埃。
松本润开口,喉头沙哑:“早上好。”
那人看着他,侧过头眨眼:“我现在可以上来了么?”
松本不答,那人就像试探着的小动物一样,一点一点移到他身边。
然后用唇在他额上轻轻点了一下:“什么时候醒的?”
松本决定逃避这个话题,皱起长眉:“你在地上躺了一整晚,这样会弄脏我的床。”
樱井委屈:“我又没有直接躺在地上。”
松本毫不留情地把人推开,径自去洗漱,身后留下那人故作姿态的叫声,听起来让人心情也不太坏。
刷牙的时候看见黑色的口杯旁边放了另一只白色的,里面昂首挺胸的红头牙刷像是在耀武扬威地炫耀自己的成功入侵。松本润翻个白眼,懒得跟牙刷的主人理论。
樱井翔回来的第四天,已经基本上全面进入松本润的生活。
但这个“基本上”是个非常重要的限定词。
“我待会儿回去换衣服,早上一起过去么?”
洗漱完的樱井理所应当地坐在松本的餐桌上喝味增汤,松本润摇摇头:“我早上还有事。”
樱井埋头啃饭团,并没有问是什么事。再抬起头来唇边还沾了饭粒,表情倒是一本满足。
“那医院见啦。”
樱井起身,隔着餐桌给了对方一个带着白饭香气的浅吻。松本润忍不住撇唇,长指一伸帮他掸下脸上的饭粒。
周五上午是他和大野的固定时间。松本润一如往常坐在精神科专家的对面,看着墙上那个已经慢了42秒的鱼型时钟。
上一次是37秒,这一次是42秒,时间一次比一次向后延迟,像是一种慢性疾病,不知不觉地深入骨髓。
大野智推了推黑框眼镜:“所以说,你还是不能接受和他同床?”
松本润摆弄着手指:“也不是。我只是不想在清醒的时候和他一起躺在床上。”
大野清清嗓子:“为了交流和记录方便,我们以后管这个他叫’S君’,怎么样?”
“可以。”
“你说清醒的时候,是有其他例子?”
“对。上一次我做完手术累得厉害,跟S君睡过。”
大野智沉默片刻,思考半晌,用一种尽量职业的口吻来问这个问题:“这个睡……是指?”
松本一愣,忙坐直身体:“就是单纯的睡觉。当时我睡眠不足,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大野的鼻子抽动了两下:“这样啊。那你……对S君有性''''欲么?”
松本握紧了拳头。
大野医生有些紧张,感觉自己好像要被揍了。
“这和你的病情有关,我只是问问……”
“我不知道。”
大野一愣。
松本润仰过头去,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我真的不知道……”
樱井翔已经连续两晚留宿在他这里,两个人都是成年男人,而且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花式做了个遍,很多事情早就应该水到渠成地自然发生。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接受和这个人拥抱接吻,和他共用浴室和碗筷,但却不想做''''爱。
樱井光是看着他洗完澡出来穿着浴袍的样子都有明显的男性反应,但就是因为这样更让他心烦意乱。
他对樱井翔好像没有一点欲''''望,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对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感情。
大野听他凌乱的解释,陷入片刻沉思,然后问:“所以你不想跟S君在清醒的时候同床,是怕无法满足他的需求?”
松本捂着眼睛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困扰的长吟。
“……难以置信,我竟然在和你聊这种问题。”
“这是治疗过程,松本医生,你要配合。”
松本润从指缝间露出半只眼睛:“我可以保证我没有功能性问题。”
“所以,只有S君?”
“……只有S君。”
大野智的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人类,真是有趣啊。”
二宫和也走进樱井翔的办公室,脑外的住院医生大仓正勤勤恳恳地盯着监视器跟自家主治跟踪汇报模拟结果,看见二宫刚要问好,后者眨眨眼睛给他一个噤声的动作。
大仓闭紧了嘴,樱井翔对着窥镜,手上探针稳健下沉。
“……樱井医生,你好像碰到视交叉了。”大仓汇报。
“啊……可恶。”
樱井翔放下探针,隔着窥镜看到笑容微妙的二宫。
“看到翔君这么努力的样子我就放心了。”二宫走上来拍拍他的肩:“没关系的,大不了可以按患者家属说的那样走额下路,到时候还可以让大仓君练练手。”
大仓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下周再试试。”樱井动动脖子:“大仓你先去吃饭吧,下午还有一台颅咽管瘤。”
大仓礼貌地告辞离开,留下二宫和樱井两个人盯着模型发呆。
“……我再试试。”
于是二宫成了樱井的助手,看他重新操刀上阵。
二宫盯着监视器,一手从白大褂的衣兜里摸出一个橘子,掰开慢慢地吃。柑橘清香扑鼻,闻得樱井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手上也跟着一动。
二宫警笛响起:“嘟――唉,可惜,这孩子以后就这么瞎了。”
樱井翔哭笑不得地放下探针:“我还是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大仓那样的安静的美男子做助手。”
二宫笑笑,扔了半个橘子给他。
“小翔一直都是这样,逼自己逼得太狠。其实偶尔休息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樱井咬着橘子,瞪着模型发呆。
“你和J最近如何?”
樱井吸吸鼻子:“手术尚未成功,我还在努力。哦对了,说起来有问题请教你。”
“关于J的么?这个我最清楚了。”
“你知道哪个牌子的睡袋比较舒服么?”
室内派的二宫医生猝不及防:“哈?你们要去露营?”
“不。”樱井翔一脸天真严肃:“我要睡地板。”
二宫思考了三秒,放下了橘子。
“樱井翔,你不要告诉我你这两天都在松润家里睡地板。”
樱井无辜的眼神告诉了他答案。
二宫扶额长叹:“我觉得你们这样不大健康。”
樱井翔捡起二宫的橘子继续嚼起来:“他现在能接受我就够了……至于其他的,我都能接受。”
二宫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去大野桑那边问过了么?”
“他的职业道德规范要求他不能跟我透露小润的消息。我如果问了,就是干扰治疗。”
“即使你是患者家属?患者同意你知道?”
樱井一怔。
二宫挑唇:“看吧,你们这些好学生就是这样。有时候你要换个角度思考问题。”
樱井沉默片刻,忽然跳了起来。
二宫惊讶地看着樱井翔再一次拿起了探针走到模型前,开始调整模型的位置,语气里是恍然的惊喜。
“是啊,NINO你说的没错,是角度问题,病人的体位不对。”
二宫反应过来,打开监视器。
纤细的针头一路平稳过渡,畅通无阻。
绿光亮起,樱井翔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到手了。”
这天晚上安排了樱井的接风宴,大主任们早就提前离岗,而剩下的第一外科的主治和住院医们到了五点半就已经有一种快下班了的喜气洋洋的气氛。连周末经常加班到不回家的松本润都有些松动的意思,开始和生田讨论什么牌子的伏特加好喝。只剩下24小时值班的总住院锦户亮寂寞地站在窗边,看复健的老大爷扶着轮椅在院子里绕圈。
“小亮,我后来才知道我们周三喝了你的咖啡,真是不好意思……”村上带着一脸抱歉的笑容,走来拍拍锦户的肩。
锦户亮在这一刻感到了久违的感动,还生出一缕关西腔的乡情:“前辈……”
“所以这些运动饮料你好好留着,都是我从光一主任的办公室拿的。今晚多喝一点,就当和我们一起喝酒了。”
村上言辞恳切,身后的横山已经忍笑忍到白面泛红。
“你们别欺负人啦。锦户,过来,我有好东西给你。”一脸温柔的二宫医生在远处冲锦户招了招手,锦户虽然心里明白七成有诈,还是迫于这个带过自己的前主治的淫威乖乖上前。
二宫眉眼慈祥:“最近很累吧?还有半个月总住院任期就结束了,到时候还想回儿科么?”
“想!”锦户认真点头。
二宫笑笑:“我就知道三宅主任和我没有看错你,山下你过来。”
山下走近,锦户才发现对方怀里抱了一个小小的婴孩,皮肤青紫,看上去是早产。而山下嘴角噙笑,表情深不可测。
二宫解释:“妇产科那边今天有个早产儿,产妇大出血,还在ICU,就拜托你照顾孩子了。”
锦户一脸懵逼:“这个怎么照顾?”
“你听过袋鼠抱么?”
锦户有不祥的预感。
“就像山下这个姿势,你学一下。”
锦户在山下的指导下抱起了孩子,并且按说法解开白大褂,把孩子更贴近自己胸前。
“总之呢,今晚你查房的时候,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抱着他。如果他明早心跳体温恢复正常,我就真正承认你有做儿科的天赋。”
二宫医生一副为人师表谆谆教诲的模样,看得锦户亮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好的!我一定会努力……”
山下已经忍不住笑得别过了脸。
锦户这才反应过来:“二宫医生,你是要我抱着孩子在医院里逛一晚上么?护士们会笑死的……”
“反正你看到漂亮护士也说不出话来,正好给你一个谈话的机会。”二宫看着锦户抱孩子的姿势,表示很满意:“辛苦了,下周见。”
“小和!我们现在就走么?”
已经换上私服的相叶雅纪冲进大厅,模特一样的身量风度看得医院里的女性纷纷侧目。二宫咳嗽两声,回头道:“我先去换衣服。”
锦户垂泪,抱着孩子回床边继续看复健的老大爷。
走到电梯口的二宫忽然停下了脚步,相叶跟在他后面,猝不及防地撞在人背上,就势把人收进怀里。
二宫少见的没有吐槽,转过身来眼神阴森。
“……耳鼻喉的,快告诉我我是耳鸣了。”
相叶反应不及,诶了一声。他家这位先生耳力一向过人,是众人公认。
没一会儿,他的耳边也响起了那熟悉的尖鸣。
松本润已经第一时间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套急救服一边往外冲,生田和山下紧随其后。锦户亮手里抱着孩子,一时有些无措。
电梯门叮的一开,刚刚出门的樱井和二宫相叶撞个正着,不由笑了:“等我一起走么?”
相叶苦笑:“我们大概走不了了。”
救护车的刺耳鸣笛声呼啸着停在了医院门口,樱井翔连忙看过去,松本润已经拉着担架和急救小组虎虎生风地冲进大厅。
松本快速说明:“公交车撞上重型卡车,6个重创1个孕妇,还有轻伤的在路上。多部排床位,锦户亮你别抱孩子了快来帮忙!”
大厅里的主治医生立刻一人跟着一个患者开始急救,护士们迅速启动仪器,搬来应急药品,看热闹的家属纷纷离去腾出位置,伤者痛苦的呻吟和哀嚎与医护们的安慰与交谈声汇成一道,明亮而拥挤的空间里一切都匆忙而有序。
樱井翔随手抓过一件白大褂披上,走向一号床。患者头上鲜血淋漓,护士还在以最快速度清理。他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松本润的表情,心头大动。
那一瞬间,他只想把这个人抱进怀里。这个小小的大厅里有人头破血流气息奄奄,但不知为何,樱井翔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正在拯救生命的人也在崩溃的而边缘,需要人来医治。
然而职业本能大于一切,樱井没有太多时间,已经举着手电开始检查患者伤口。
一个小时之后,一切才稍稍尘埃落定。六个伤员有一个送来的时候已经脑死亡伤重不治,剩下的都在抢救。二宫带着一个脏器出血的孩子进了手术室,妇产科的小池医生给产妇做完诊断后发现胎儿脑出血,也把樱井拉进了手术室。剩下的患者外伤的多,相叶和横山成了急救科之外最忙的主治,四五个床位间来回的跑,停下来的时候还要满头大汗地看护士拿来的片子。
急救室有一种奇特的时间流感,有时让人觉得一秒光年,有时候又让人完全不觉光阴飞逝。手术室的灯亮了又灭,移动病床推来又走,沾血的医疗垃圾清了一袋又一袋,等护士们终于挂上最后一份病历把人推进病房时,时钟已经指向晚上11点。
5个小时马不停蹄的抢救成果斐然,有的患者家属到这个时候才哭喊着冲进大厅。总住院锦户亮在手术板上更新正在进行的手术,写完最后一个字,跌坐在椅子上,把眼四顾。
“……我那个孩子呢?”
忙得团团转的多部到底被逗笑了:“已经被妇产科的护士抱回去了。二宫医生是逗你呢。”
锦户站起身:“我去看看。有事Call我。”
松本润一走出手术室,刚刚赶来的患者妻子就连忙迎上来一边鞠躬一边问情况,松本低声道:“手术没什么问题,患者肺积水插了导管,这两天的护理要跟护士学一下。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护士联系我。”
头发还散乱着的女人红着眼睛道谢,松本点点头,走到坐在地上的相叶旁边。
“横山呢?”
“……还在手术室。”
松本摘下手术帽,揉了揉汗湿的发,忽然敏锐地觉得有哪里不对。
向来精神的相叶雅纪即使是在再长时间的高强度抢救后也很少有这样的表现,松本听着对方困难的声音,脑中警铃大作。
“相叶?”
“好像……有点难受。”相叶抚了抚胸口,仰面向天,汗水顺着下巴滴落下来,露出青紫的嘴唇:“可能是太累了?”
松本看到这人脸色瞬间愣住,又条件反射似的把人按在地上,趴到胸口作叩诊摸气管。刚刚走出急救室的生田看这边不对立刻冲了过来,摸住躺在地上一脸痛苦的相叶的脉搏。
两人迅速做了个眼神交流,松本大喊:“给我大号针头!”
护士动作敏捷地应声而至,生田按住相叶,松本果断地一针刺进他胸口。
老道的护士早就看出症状,此时已经递上止血钳和水封瓶,几个人三两下迅速做好排气,将人抬到病床上。
在隔壁病床上夹板的龟梨看了一眼这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又看了一眼,神色大变:“相叶医生怎么了?”
“高压气胸。好几年前就犯过一次。”松本咬牙,护士已经接手:“先做引流。之前拍CT不是已经好了么?!”
相叶一时说不出话来,汗水如潮,淹没了漆黑的眉眼。帮他擦汗的护士刚好是之前在手术室帮他擦汗的那个,女孩子看着人的脸色,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抢救了一个晚上,怎么就把自己救到急救床上了……”
说完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大厅里的医生护士各怀所想,此刻竟然一言难说,又或是一言难尽。只能听见仪器滴滴答答,和时钟步步向前的清晰回响。
刚刚做完手术的樱井脑子里还都是松本刚刚抢救患者时的表情,他无法自己马不停蹄穿过走廊来到大厅,找到松本的位置就飞奔过来,却看见病床上相叶的脸,不由怔住。
“……气胸?”
松本点头,招手示意护士:”先进病房吧。”
又回头问多部:“二宫医生大概还要多久才能出来?”
多部迟疑地摇头:“不太清楚,已经进去四个多小时了。要我去看一下么?”
“不用了。”
松本和樱井异口同声。
相叶似乎也听到这话,欣慰地扯了扯嘴角,小声道。
“啊……又要挨骂了。”
松本想像往常一样一巴掌拍到他的头上,却又下不了手,手掌就这样悬在一边,落下时被身边人不动声色地牢牢握住。
“会没事的。”
樱井站在他身后,他的肩背被对方的体温渗透,后靠有人。
松本不知为何,轻轻松了一口气。
凌晨12点半,二宫和也终于把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孩子抢救了回来。他洗手消毒,看着水柱下一一销湮的泡沫,不知怎么的有点走神。
他摘下帽子,汗湿的额发打在眉前。他此刻很想拉上那个人一起去天台抽支烟,或者找个待命室藏进去,靠着那人的肩偷来一段有对方气味和温度的小眠。
二宫叹口气,冲了把脸,走出门。
手术室到大厅的走廊上已经熄了大灯,灰暗的影子像是一双双潜伏的眼,瞻仰他们的日复一日的拯救世人,又偷窥这些不为人知的两两情深。
二宫推开大厅的门,明亮的灯光刺得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坐在急救床旁边的松本润看见他,腾地跳了起来,被一边的樱井牵住。
二宫不由扯扯唇角,不紧不慢地走到两人跟前。
“真是场隆重的接风宴啊,翔桑。”
樱井和松本都没有笑,二宫自嘲地笑笑,想,他们可能都是太累了。
而他自己也是。
“啊……好累。回家回家。相叶呢?还没结束么?“
松本艰难开口:”NINO……“
二宫看着松本的表情,眼里有些迷惑。
而锦户怀里的孩子发出了来到人世后第一声响亮哭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