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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润竹马主]当时经典

明日回响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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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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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多年以后,梦到多年以前。

而在此之间,所闻所见,不灭不散,皆成经典。



1 Over The Rainbow


包子脸松本润一个人走在茫茫大雪里。

男孩子身后落下一行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小小脚印,痕迹杂乱,方向明确。他张着被冻得发红的唇,吐出团团羽毛一样的水雾,两眼湿亮,气喘吁吁。

松本小朋友每周都要走三四次这样的路,去钢琴教室学琴。背上的书包里全是沉甸甸的琴谱,把小学生的身躯压得歪七扭八。然而松本润是不会怕的,他是世界上最有理想的小学生,不怕风雨,不怕暴雪,更加不怕被琴谱撑裂的书包。

有理想的小学生松本吸着鼻涕,不经意就被雪粒迷了眼。他乍疼一下,叫出声来,理想就这样变得毫无用处。松本揉着眼睛,却怎么也揉不干净,眼里酸痛,眼前白茫茫一片,恨只恨他眼睛太大,漏风。

松本不知为何就想起自家姐姐在他看动画片时拿来吓唬他的话,说他如果再这么下去就会变成大近视眼,以后连戴墨镜都只能挑有度数的,进了屋都不能摘下来。松本还是个孩子,有许多愿望尚未完成,并不愿意这辈子就这么成了盲人音乐家。这么越想就越着急,揉眼睛的小手更用力,急得快要哭出声来。

眼前的白茫茫里忽然跳出一只金红的影子来,像颗暖融融的小太阳。松本手上一停,听见那颗小太阳对他讲话,声音还带着男孩子强装沉稳的一点稚嫩。

“松君,你怎么啦?”

松本听出来人是谁,不知怎么的就更委屈了,一开口,酸痛就漫到鼻子里,话说出来,像只求救的猫。

“疼……”

那个比他略略年长的男孩子静了一会儿,才小大人一样咳嗽两声。松本扁着嘴,腕上一紧,小伙伴身上的热气扑到他脸上,融化一些摧残稚嫩的冰雪。

“不能用力揉啊!”那人有些着急似的,又刻意压低童声:“不要动了,我来看看。”

松本听了,就乖乖放下手。他总是很听这个人的话,甚至连教他们弹琴的老师都讲,要让小润做什么,不如直接跟小翔说。很多很多个日后,那个人的声音变了,却也没有变。松本也没有想到,直到那时,他还在听这个声音,而姐姐的话一语成谶,他真的成了近视。

此刻他眼前的模糊仿佛预兆,他能感到眼睑上轻柔坚定的手指,那个孩子帮他翻眼皮,认真得像在揣摩琴键上的一声柔板。松本哀哀叫着,又很开心。

“别叫了,有个男孩子的样子。”

松本委屈地闭上嘴,眼里渗出无法把控的湿润,有人对着那片流淌的水泽吹气,松本闻到荞麦面里的昆布味,忍不住嘿嘿一声笑了。

对面的孩子无奈起来:“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一边哭一边笑的。”

松本半闭着眼,露出不齐却很好看的一口乳齿,也不说明自己笑些什么,眼上的酸痛麻痒渐渐成了酥酥的软,然后那人的手离开了,声音没有走。

“好了,现在能看清了么?”

松本用力地眨起眼睛,睫毛扑在脸上,发出下雪一样的簌簌声。他的眼前像落过一场暴风雨,慢慢清明,那团模糊的小太阳也现出轮廓,成了他眼中唯一的焦点,洗出纤毫,最终露出明白的真容。

松本看见樱井翔的一张豆丁脸,下巴尖尖,额头圆圆,星一样的眸子里倒映出另一张沾湿的包子脸。他们在雪地里没有来由的对看,然后松本又嘿嘿地笑了。

樱井拍他的头:“快点去上课了,再耽误老师又要骂了。”

松本就跟到樱井身后去,拖住那枚亮色衣角,有意无意地踩前面那个人的脚印。雪地里原本清浅的一行小脚印变成两道,又成一道,杂乱得分不清谁大谁小,谁前谁后,谁轻谁重。他们留下的只有痕迹,是一条。

两个人到了教室才发现大雪天里交通阻塞,连老师都被困在路上。安排教室的小姐姐给他们各找了一间琴房,让两个孩子先练着。松本烤着暖气,好容易把手指暖和过来,练了两遍车尔尼,就停了手,心里不安分起来。

他竖起耳朵听其他房间里的声音。有人弹着技巧艰深的钢琴曲,有人拉着荒腔走板的小提琴。和教室里这架钢琴相比,松本似乎天生更容易被这些杂乱的乐器声吸引,他总能听出不同音色之间的共鸣和谐律,多年以后才知这是难得天赋,那样五花八门的一片喧嚣,在松本的耳中就成了只需稍加整理的美妙交响。

听着这些声音就很开心的松本干脆偷偷溜出门去,循着音乐一扇一扇门边巴着看。这间教室里教萨克斯的老师正在努力拽回男孩火箭一样的抢拍,那间教室里唱歌的小姐姐眼睛红红的,大概是被骂过了。而旁边教室里弹钢琴的男孩子正埋首在那八十八级台阶上,溜溜的肩振动得像对翅膀,松本看着眼里就发亮,忍不住凑得更近。

门里的男孩像是觉察到什么,微微侧首,正好逮住偷窥的松本。松本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连忙吐吐舌头,逃到下一间教室门口去。

这间教室里的人也在弹钢琴,看起来是一对父女,那女孩似乎比他还小,手指没什么力气,软塌塌又慢悠悠地落在琴键上。松本眨了眨眼,用力去听被掩埋在周遭响亮中的微弱琴声。

中年男人带着小女孩四手联弹,动作跟着小女孩走,一路缓慢轻柔。松本听出那是旧童话里的曲子,美妙简单,如同仙境。他还不知道这曲子可以四手联弹,原来旋律这样好听。

他一不小心就沉浸进去,完全没有觉察旁边教室里被打乱了情绪的男孩已经走出门来,带着一点怒气站到了他身后。

从儿时起,松本的背后就对樱井毫不设防,因此这会儿的大眼睛甲壳虫男孩对自己面临的危险一无所知。樱井本来只是想训诫一下不好好练琴只知道整栋楼乱跑的弟弟,却被那张包子脸上的表情吸引,忘了开口,就这么跟着那道清澈专注的目光,也看向门里的父女。

他从指法上辨认出曲目,说出声来:“Over the rainbow?”

松本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啊的一声蹦起来。樱井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然后按住他的肩膀,一起看那对弹琴的父女。

“真好听啊。”

松本轻声说,眼里都是钦羡。

之后他们都没有讲话。耳边是一扇又一扇门里传来的千面杂音,几乎淹没了这间小小琴房中破碎柔软的旋律。小女孩弹得很慢,让松本想起自己第一次碰钢琴的样子。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唯恐弄坏任何一个音符。

因为太喜欢了,才不敢碰。这道理松本许多年后才依稀明白,又过了许多年,才又渐渐明白那是怎样的喜欢。是对钢琴,音乐,人,身边的男孩,大雪中的小太阳,坚定的十指,嘈杂中的琴声,透明的玻璃窗,和很多很多昨日。

挤在门口偷听人家父女弹琴的偷懒二人组很快被赶来的老师拎着耳朵揪回去,不明不白地加练两个小时。松本觉得自己拖累了樱井,很想好好道个歉。下课的时候男孩跑到樱井面前,瞪着一双大眼睛把对面的豆丁看得快不耐烦,出口的话却变成了:

“翔君有没有练过四手联弹?”

樱井诶了一声,摇了摇头,松本脸上露出灿烂过头的笑:“那我们一起弹一次吧!就刚刚那首曲子。”

没有人能推拒有这样笑容的男孩子,那时的樱井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有多怀念这个笑容,只记得自己点了头。

然后他失了约,一拖就是十年。

十年里,两张稚嫩的脸一点一点褪去圆润,长出少年人飞扬凌厉的棱角,婴儿肥换做胶原蛋白,卡通成了水粉。他们的质感渐渐变了,却依旧很年轻。松本也说不出来这种改变发生在哪一个阶段,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变过。十七岁的松本仍然热爱着樱井的琴声,每一句告白都坦荡通透,由不得人不信,也由不得人不接。

那时候,天赋和兴趣被充分发掘的松本已经是指挥系的潜力股,樱井依旧是入校时就引来纷纷议论的钢琴系传说。他们在学校里呼朋引伴大呼小叫,没有任何顾虑地钻进音海,吸收所有养分,来化自己的羽翼。成长就发生在一个又一个毕业了又出道了的前辈身上,松本看着许多人从那座神秘的喷泉边走过,去到金色的舞台上做更高的试炼,就像看见一只只腾空的鸟,起飞时不会拜别,一去经年。

而他还只是仰望天空的雏鹰,叼着别人落下的羽毛,痴痴怀念。

松本知道,那只恐高的翔鸟迟早也是要离开的。好在天空是他们的共享财产,飞得用力,总会并肩。

松本十七岁的那个夏天格外炎热,学校里有空调的琴房昼夜被人占满。樱井下个月就要出道表演,他的首场也在这前后。松本想干脆和樱井挤到一间,樱井弹琴,他看他的谱子。

起初樱井不答应,拒绝得很粗暴果断,这些日子樱井的脾气一直不好,却也不知烦些什么,或许是进入青春期之后,这人耳上的反骨就兢兢业业起来。而最近天热,更催得金发人心烦意乱。但这些对松本来说毫无作用,他依旧可以大方地缠着人不松手,和七岁的时候一样毫无忌惮。

“我喜欢听翔君弹琴啊。”

窗外蝉声很响,一遍又一遍,和这话一样。樱井听过太多,就渐渐模糊了所指。他们都不再是孩子了,少年心事掩了柴扉,让人不坦然。

樱井想,或许不坦然的只有自己。他是不敢,亦不能敢。

松本抱着琴谱坐在他旁边的小桌上,目光熠熠地看着他和那架钢琴。樱井抬手,指尖又太沉,只好放下去,回头看那个已经长出大人模样的少年,想问什么,又忘了要问什么。

开口就只剩无奈:

“你这是要做我的乐迷么?”

松本眨眨眼,又笑得露出牙齿:“当然要!你现在还没出道,我就是翔君的头号粉丝。”

樱井张张嘴,把一些话咽了回去,滋味酸甜。

而那人毫无觉察似的,拖住腮,目光仍像火焰:“只有翔君,我是不会让给任何人的。”

樱井指下不经意地碰响某个琴键,是个半音,突兀而不协,松本呆了呆,而樱井已经背过脸去,开始自己的练习。

他的心已经乱了,又定了,没有更好的方向可去,于是只有向前。和这曲子一样,一行又一行地走到终止符号出现,他不能停下,就像那些蝉声,必须趁夏日尽情躁动过,才不枉费一季的生命。那时人与蝉都是一样的,选择了一棵树或一条路,就只能拼了命地发声,给世界听,主音也好,背景音也好,杂音也罢,樱井想,有那个人在听,一切就都是有意义的。

松本听着樱井的拉三,渐渐入神,半晌,才想起来去看自己的总谱,而樱井已经心无旁骛。空调房里关了两个热血随旋律沸腾的年轻人,生命如新火,在炎炎夏日里贪凉快,等雨落,就飞奔出门,不怕熄地造作。

樱井的琴练完一遍,停下来喝水,身边小桌上的松本正皱着眉钻研一段复杂精妙的和弦。外面忽然晴空一闪,松本猛地抬起头来,和樱井面面相觑,然后两人一起听见隆隆的雷鸣。

松本啊了一声,松了口气似的,小声喃喃:“还以为我真的要瞎了……”

樱井忍不住笑了,窗外传来细弱的淅沥,像是加了长长的渐强符号,很快从窸窣成了噼啪,松本兴奋地冲到窗边,一手把樱井也拉过去。

樱井腕间脉脉又滚滚,看见窗外暴雨倾盆。

不知是谁打开窗户大喊“太好了下雨了”,听口音像是关西那边的大提琴系学生。闷热天气里的一场喜雨太能感染人的情绪,尤其是樱井身边这个易燃易爆易动情的年轻松本。

“翔君,我们出去吧!”

樱井无法拒绝。他知道自己需要这场雨,来救腕上的火,心上藏着的干涸,即将迎来的暴烈。被松本拖着冲进雨里的时候,樱井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他竟然和身边这个人一样,带着对这个世界过分天真的喜爱,陷入一场无始无终的热恋,找不到任何理性的出发点。

楼上有人吹着小号为冲进雨里的人加油助威,松本哈哈大笑着甩掉半长头发上的水珠,撩起湿透的T恤擦湿透的脸。

“好凉快啊!”

樱井看见那人也湿透的睫,浓密乌黑,挡不住眼里的暴风雨。他整个人都裸露在这场暴雨和那人眼中的暴雨里,像接受洗礼,从头到脚,没有一个角落被遗漏,成了一丝不挂的赤子,被人看着,竟油然而生一腔孤勇。

或许少年人总是喜欢从这个世界出走,找一两个伙伴,仿佛私奔。樱井看着眼前人,一时找不出比他更好的同行者。这个人就和这雨一样纯粹凛然,轰轰烈烈,不计来处,不辨归所,只给燥热中受苦的人送一剂欢喜,带着不变的本心释然来去。樱井想到他抓住自己的手,那样自然的坚定,他忽然很想把这些还给松本,像是还一段回音,把那人说的喜欢也说回去,握住这个人的手,不再问,从此以后,就一直走。

而松本大笑着踩出溅地的水花,拧下衣服上的水猝不及防地泼到他身上,然后转身逃得飞快。这一下子打乱樱井的一切计划。樱井愣了一阵,才虚张声势地还手,很生气似的喊不要闹了,咆哮却更像笑声。

雨越来越大了,落水打在樱井的头顶和胸口,像是天浴,淋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被人有意或无心地带着冲进这场雨里,再也不愿抽身。

或许是他们的感染力太强,不少楼上楼下围观的学生也统统跑下楼来冲个凉快。这场雨中胡闹的乘凉运动很快越搞越大,老师们也干脆围观,有的人一脸看智障的表情,有的人和蔼又慈祥地微笑,还有的要不是被人拦着,大概也冲了出去。幸好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场淋漓十几分钟后就销声匿迹。淋了个痛快的少年们嘻嘻哈哈地击着掌,互相递着老师们发下来的毛巾,又滚回琴房乖乖练琴。

樱井把毛巾扔到松本头上,又嫌不够似的狠狠揉了两下,松本半张脸被毛巾盖住,咧开嘴笑了。樱井看见这张笑脸,又听见自己心上的风声。

想了想,自己也笑了。

他想得再多也是无用,雨都已经停了。

回到琴房之后才发现空调没关,湿透的人被突来的冷气激出一个喷嚏。樱井匆匆拧上空调,一边抱怨着都要首演了让你不要胡闹吧,回头发现松本竟然坐到了钢琴旁边,瞪着眼睛看他的谱子。

樱井叹气,走上去按上了谱子:“去看你自己的东西啊!”

松本抬头看他,眼睛闪闪发亮:“我忽然想起一首曲子。”

樱井哈了一声,不知这人又想到什么花样。

松本想了想,坐到琴凳一边,又扭过头,拍拍另一边的空白:“翔君来坐下。”

樱井莫名其妙地听了他的话,刚想开口,松本的指下就流出一段简单而轻缓的旋律。

樱井张了张嘴,想起十年前的一个约定。

他看着松本被雨水淋到发白的手指,因为专注而半开的泛红的唇,毛巾下墨黑润透的发,和那双沾湿的眼,像是看到许多年前在雪地里的一个孩子,被雪粒迷眼,吓得直哭。

十八岁的樱井锋芒凌厉,找到心底最深的一片柔软。

他抬起手,加入这首简单过分的四手联弹。Over the rainbow的旋律缓慢动人,温柔过分,轻轻抚平所有面对将来的躁动与不安。

他们终将把现在变成过去,不输给风雨,跨过每一次雨后的虹,从此到彼,抬着头走。只可惜如今他们在一张琴上共同留下的声音,下一秒就成了曾经。

然而,或许。

樱井想,或许在下一道彩虹之后,他就可以把这段回响还给身边湿透的少年。告诉这个人,他有多喜欢他的喜欢。又不止喜欢,那是他现在不敢说,以后也只能等待的一个单字。

雨还会下的。

樱井循着琴边人望向窗外的眼,看见那道从十年前来、向十年后去的温柔虹光。



2 Stand By Me


十四岁的少年二宫一个人从打印店里数着零钱走出来。

夏日阳光耀眼,他掌心的硬币一枚枚闪闪发光,宝石一样。二宫看着心里就觉得喜欢。他好像一直都很喜欢收集闪闪发光的东西,不知是哪一种犬类的习性。比如钱币,琴弦,一些人额上和发梢的汗水,不说话时一眨一眨的眼睛。

而此刻的二宫还是忍痛割爱地捡了几枚硬币出来,剩下的塞进零钱包,哼着歌进了路旁常去的书店。

小店里的色调也是金黄。最好的夏天里,一切都是明亮的,尽管有时光照充足过分,让喜欢阴凉的人心生倦意。店里的风扇懒懒地吹,却只能扬起暖热的尘,连猫咪都嫌弃地躲到书柜的深处,恹恹地盹着。春天万物生,夏天万物长。这个季节里星球上过剩的能量四处漫溢,连猫都仿佛一夜之间胖了一圈,让少年看了心有戚戚,不敢倦怠。

二宫踩着从书架之间落到地面上的好颜色,去看新上的漫画,柜台后头打瞌睡的老板被风铃声惊醒,抬头看见他,慈祥笑笑:

“啊,今天一个人来的?”

二宫点头,背上的琴盒跟着晃起来,隆隆一响。

老板的眼角堆起纹路:“这么热的天,还要来学琴,真辛苦啊。”

“今天没课,我是来印谱子的。”二宫一边选着漫画,一边漫不经心地答。

少年熟练地取出架上的两本杂志,老板也熟练地接过来算账,阳光尽头的猫看着这个目睹过无数次的画面,无聊地叫了一声,跳出窗户觅食。二宫看一眼窗口消失的猫尾巴,偏了偏头,不知想到什么,笑了。

“大叔,你家的猫好像做了坏事哦。”

老板一愣,被少年过分好看的笑容迷了眼,就错过透露真相的细节,而二宫已经揣着漫画出了门。零钱包里叮叮当当地响,衬得少年的脚步也跟着轻扬,做一段艳阳下的小圆舞曲。他边走边翻着纸张粗糙的杂志,在某几页的小角轻折,光天化日之下,藏起散发着油墨和阳光香味的秘密。

刚走到相叶家的门口,二宫就听见屋里传来的琴声。他动动嘴唇,咽下对那些自由过头的添音错音的吐槽。蹲在院子里玩泥巴的男孩子看见他,正要叫一声和也哥哥,二宫竖起一根手指,对他眨眨眼,男孩就把嘴巴紧紧抿成了一道线。

二宫干脆坐到屋檐下,听着楼上的琴,看男孩子玩泥巴。路上太热,他的手心不知何时渗出汗水,手上的漫画杂志封面上就这么留了几道洇湿的痕。他把漫画放到一边,好像一个人的时候,也不是很想翻开来看。

院子里的木架上爬满常春藤翠绿的藤蔓,投下湿凉的影,草木香气蒸腾着,和人的汗水一起投身大气,无私且无畏。楼上的巴赫似乎也是一样在天上飞,跳脱出云朵形状,连节奏型都说变就变了。二宫听着,就把眼睛眯了起来,亏得那个人把弓法改成这样,这么一长弓下去行云流水拉过七八个小节,在老师那里肯定要挨手板,但仔细想想,明明是只有天才才能做到的事情。

他们都说二宫和也是个天才。二宫想,这应该也是真的。他五岁的时候还在弹钢琴,之后辗转着又学了小提琴、长笛、吉他……甚至三味线和筝。不管什么乐器到了他手上,都像是天生的适合。二宫从来不用担心把握不了哪一种乐器的声音,他的钢琴老师叫他做精灵,说他是神赐到人间的使者,帮上天播撒福音。因此一切发声体都能为他所用任他驱使,他终将带着那些音符造福世人。

小时候的二宫身体不大好,没办法常常和小伙伴在外面玩耍。他有时候会想,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毫不负责地把他从天上扔下来的时候一定忘了点什么,比如一个同伴。

后来他听到一个肩上长了半边翅膀的男孩子拉的小提琴,才幡然醒悟,原来当时被踹下云天的不止他一个。而神果然很靠谱,这么快就让他找到这个人了。

二宫最终选择小提琴的时候,教他钢琴的老师很是失落了一阵,其他科的老师们也纷纷望洋兴叹。二宫家里的人倒毫不吃惊,二宫的姐姐帮他跟那些失望的先生们解释,我们家和也啊,平时虽然有点闷,但其实很怕寂寞的。

因为怕寂寞,所以选了小提琴,大概是个很好的借口。钢琴永远是一个人的乐器,沉重宏大,一张琴上容不下他人的指纹。而小提琴却总能成群,或者结对,他的身边永远不用担心落空。二宫往以后去想,就觉得出汗的手心也满满当当了。

他坐在夏日的院子里,闻草木尘土和汗水的气味,任时间随着那人手下节拍错乱的旋律飞走。他也没有算过这一年是遇到楼上那个少年的第几年,或许有一天他会停下来算一算,但不是现在。

早慧的天才知道,时间都是越算越短,越走越长。不回头,就不会有尽头。而他心里尚有青涩一角,像这院子里的常春藤蔓,正跟着楼上的琴声蓬勃壮大,在无人之处,从青芽走向苍翠,某日成荫。

到了以后,天热到坠火的时候,他就可以把那个还在路上乱跑的人拉到他心里的这片绿荫下,乘着凉看看漫画,共享过去许多年里一砖一瓦建起的双人庭院。此时的二宫还不能预料到那时的每一个细节,只能怀着刚刚成型的荫去想,他们要做这世上的一双天才,在人间完成重大使命。

那时候二宫还小,也说不清这种宿命感从何而来。后来他慢慢知道,世上有一见钟情,而他对相叶雅纪的琴声也许是一听钟情。世上还有一种说法叫日久生情,他不知不觉走进那人的双重圈套,被扮作傻瓜的奇迹少年狠狠摆了一道双保险。

而这时候的他们都恰在十四五岁的年纪里,最是懵懂不堪,也最是心事百结。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屁孩今天还在院子里玩泥巴,或许下个月就会在梦里尿一次床,一夜之间成了识得所有人情滋味的大男孩,从此床头的热血少年就要被换成藏在枕头下的大姐姐。他们会分享许多秘密,或明或暗,之后开始隐瞒,或早或晚。

幸好十四岁的二宫心里的荫已经通透了,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就算是在这样煎熬的夏里,他也愿意在炎日之中等着,等过最热的午后,不怕中暑或被灼伤皮肤,一直等到凌晨降露,有人下楼。

反正琴声一直在,他就不必多求什么了。

二宫伸个懒腰,靠到身后的拉门上,干脆做一只晒太阳的小型人类。他头顶的晴天娃娃悠悠地打着旋,明明是在晴天里,却不得精神。这样歇了一小会儿,他就像那只身怀秘密的猫一样打起盹来。梦里的琴声强了又弱,近了又远,二宫咂着嘴小声抱怨一句,相叶氏不要偷懒啊。

“我才没有,偷懒的明明是NINO!”

二宫似乎听到这样的反驳,无奈地翘了翘唇角,身后忽然猛地一空,猝不及防地从短梦里仰倒在某个人的腿上,瞬间清醒。

“……相叶雅纪,你是傻瓜么!”

相叶也没有想到二宫靠在这里,手忙脚乱地扶住倒下来的二宫,看他有没有真的摔伤。院子里的裕介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起来,惊起停在树梢的蝉。

“NINO也不对啦,来了怎么不叫我一声。”相叶也不好意思起来,却仍然嘴硬:“等很久了么?”

“很久,非常久,十分之久。”二宫表情严肃:“接下来二十年我都要跟别人讲这个故事,你竟然在楼上睡觉放我在这里等了两个多小时。”

相叶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我明明在练琴!而且哪里有两个小时那么久!”

“我不管,我明天就要把这件事告诉风间他们。”

相叶深知这片信息网的覆盖面和传播效率,也知道二宫无论说的是真是假,只靠那张脸就有人愿意相信他身高两米八家里住在一百八十几楼。无辜的大兔子只好认栽,想了想补救道:“我请你吃冰吧!”

二宫吸吸鼻子:“不用了,我是来给你送谱子的,你都睡了两个小时了,怎么还想着玩?”

相叶气得直咧嘴,又看见摊在廊下的两本漫画,眼睛顿时亮起来:“啊,你帮我买了最新的漫画?谢谢你!”

二宫看着相叶冲去拿漫画,唇角沉下来:“你果然不是真心想请我吃冰。”

“哈?”相叶回过头,手足无措似的,又哭笑不得。

最后干脆一把揽过二宫,搂着人的肩膀往外拖:“好啦,我们现在就吃冰去。”

“很热啊……不要离这么近。”

二宫嘴里抱怨着,却没有挣开那双还带着松香气味的手。他听见自己心头的藤蔓生长的声音,细小如麻,簌簌动人,像松香擦过琴弓,又像风掀动廊下摊开一半的漫画书,露出那些别有用心的温柔折页。

相叶拖着人出门,去旁边的刨冰店,裕介在他们身后叫着要哥哥带零食回来,相叶高声答应,二宫帮他记住内容。路上的大人见了相叶和二宫全是笑眯眯的样子。这附近的邻居都知道相叶家的大儿子是练小提琴的,还有一个一起练琴的小朋友经常会从城市另一边跑来找他玩。后来小朋友渐渐长成了少年人,模样也越来越好看,路过的人也常会来多看两眼他们练琴,啧啧着这两个孩子长大了一定都很了不起。

相叶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活在了别人眼里,只是跟二宫一起,就分外开心。刨冰店里没什么人,他们就干脆要了两份在店里吃。柠檬和苹果的冰盘里一黄一绿,两个人的舌头没一会儿就被染得通透。二宫看着相叶伸出来的绿舌头忍不住笑起来,相叶又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往二宫嘴里塞了一勺自己的冰。

那只勺子刚刚还在相叶的绿舌头上擦来擦去,一下子就进了二宫口中。二宫惊讶不及,耳尖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相叶咦了一声,喃喃道:“这实验结果好像不对……”

二宫狠狠咳嗽两声:“你又要干嘛?”

“NINO伸出舌头来我看看。”

二宫哈了一声,并没有动作,行动派的相叶直接伸出手,常年练琴的长指有力地捏住对面少年的脸,而对方早就没了反应能力,乖乖任凭相叶手上微微使力,张开了嘴。

相叶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凑到二宫面前,气息喷到他脸上,比艳阳温热。

二宫瞪大了眼睛,看见那人凑近的脸,张着的嘴唇都轻颤起来。他胸中的藤似乎就在这一刻拔地而起,早已摆脱木架的束缚,也忘了自己要等的天时地利人和,不管不顾地往天际去。耳边如诗的巴赫成了疯狂的帕格尼尼,谁把十六分音符换成三十二分音符又切作六十四分音符,节奏再也刹不住车,轰鸣着钻进旷野。

而他面前的相叶眨了眨透明的乌黑眸子,失望了似的,退了回去。

二宫愣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被冰搞得沙哑近似阴沉的声音:

“……相叶雅纪,你在干嘛。”

“我想看看黄色和绿色的刨冰一起吃,舌头会不会变成蓝色的嘛。”相叶挠了挠头,柔软的乱发跳起来:“但NINO的舌头还是粉红色的,虽然也很可爱……诶,啊,NINO你没事吧?你好像整个人都变成粉红色的了!”

相叶的嘴巴张成了菱形,看着二宫向来薄嫩的面皮一点一点红透,然后听见伴随了他无数日前与日后的熟悉咆哮声:

“你这个笨蛋!!!”

十几分钟后,两个因为闹得太过分被老板赶出来的男孩子灰溜溜地端着化成水的刨冰,走上回家的路。二宫还在生气似的,和相叶之间空出一支乐队的距离,恨不得走到街的另一边去。相叶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时不时侧脸偷偷看远处的人,想了想,又往那人身边凑去。

他小心翼翼地往右手边移,靠近两步的距离,见二宫没反应,又加大步子移了一段,这次动作太大,二宫猛地抬头,狠狠瞪他一眼,立刻换到了左边去走。

被发现的相叶垂头丧气了一阵,又很快百折不挠地燃起斗志,重新开始这段小小征途。多年以后二宫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永远赢不了这个人,他的堡垒可以抵挡恶意的炮火,阴沉的诱惑,却永远无法拒绝直接且坚定的温柔。他心上的硬与软都是这人亲手打磨出来的,所以契合,所以不舍,所以无可取代,所以再没退过。

这会儿温柔且强大的相叶就表现出坚韧不拔的惊人潜质。他向左靠,二宫立刻换到右边,他就再向右靠,二宫又换到左边去。两个人过了这么几个来回,相叶似乎迷失了原本道歉求和好的本心,把这当成了游戏,动作越来越激烈。二宫很快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该哭该笑:

“笨蛋,我不是在跟你玩抓人啊!”

相叶也不知听到他这话没有,总之趁机一手抓住了二宫的手腕,还露出胜利者一样的雀跃表情:

“抓到NINO了!”

二宫想避开腕上的炽热,却怎么也甩不脱。相叶并没有太用力,跟他平时的怪力相比,二宫觉得自己手上的触觉堪称体贴。他想叫人放手,又不得不屈服于对面投射过来的亮晶晶的目光。那是他最喜欢的闪闪发光的东西,看见了,就想存起来做自己的私藏,恨不得多看几眼,又怎么舍得把那道光打破。

“NINO不生气了?”

二宫扁扁嘴唇:“我不会跟傻瓜生气的。”

相叶笑得眉眼弯弯:“我就知道,我们回去吧!我想听你拉上次的奏鸣曲。”

二宫哦了一声,又啊了一声。

“你先把手放开啊!”

“不要。”相叶依旧笑着,扯着他的手腕甩起来,一路往前走:“就这么走嘛。”

二宫被拖着向前,并不知这是个投向许多年后的预兆。他腕上发湿,知道是那人掌心出汗,就像他攥着两本漫画书不肯松手,在封面上留下水痕,化日之下风干。

而这一切都要怪天气太热,怪阳光太好,怪这是一个万物抽条的夏天。

少年二宫的胸中有一片藤蔓,从某一个夏天开始发芽,又在之后的每一个春夏秋冬缓慢生动地伸展,结成天边的棚与顶,等着一场大火来临,到那时有一对天才会结伴前来避难。他们离开云上时是一起,多年以后,也会一起再进殿堂。

书店老板家的猫咪趴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懒洋洋地叫了一声。二宫扭过头去,茶瞳和猫的眼睛相对,竟然有微妙的光的共鸣。

二宫忍不住笑了。

这是他的秘密,和这只猫咪肚子里藏的秘密一样,终有一日将大白于天下。而它有几个月,他有许多年。

二宫看着那人向前迈的长腿,垂下眼睑,缄口不言。天上能量过剩的太阳已经慢慢沉到一边去,从少年们的身后送上两枚拉长的影,恭喜他们又走过一天光景。这一天结束的时候,他们站在彼此身边。

二宫和也在心里许了一个愿,并没有说出口。

而从此以后,他站在他身旁的每一日,都是他如愿以偿的又一天。



3 On The Road


每逢年底,J3的大师们就忙得不可开交。本国首府的节日演出季自然不必多提,这两年乐团声名鹊起水涨船高,连带着他国盛事的主办方也闻名而来,请他们去做表演。另外J系音乐学院从J3成立的第二年起就定下莫名规矩,每年广场上的学生跨年晚会必有J3乐团的教师表演,几年来渐成传统,还年年都被奇怪的榜单捧成最受学生欢迎和期待的跨年节目,搞得许多校外人士也特地来围观J系的广场跨年。二宫把这项多出来还不给加班费的任务全都归咎给已经进了乐团做小提琴手的毕业生山田同学,每年正月见了山田给的红包都会特地用心少包一份钱。

这一年的最后一周也是丰满充实惊险刺激。31日的凌晨两点,锦户打着呵欠走下从V城回来的飞机,脸上沧桑得似乎又长了几条褶子。身后的龟梨一边取下黑框眼镜,一边揉着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当黑框眼镜的黑眼圈。横山走路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跌,村上扶着他絮絮叨叨地问你看你身上钱包带了么手机拿了么唇膏是不是又扔飞机上了,涉谷还有些精神,干脆给横山的狐步打起来拍子,听得称职的打击乐手龟梨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拍子顺了拐。

松本最后一个下飞机,路上还十分精神地和此行的工作人员讨论下次演出的计划曲目。旁边的樱井唇边带笑,不时点头或出声附和,二宫回头瞟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得出来那双大眼里的光已经凝滞得和平时上工的大野智差不多了,这会儿也是强撑着尽家属本分。二宫啧啧着,不经意被夜里的风激得打了个哆嗦,走在前头的相叶一愣,伸手把人揽过来,拆了脖子上的围巾,把小个子的半个下巴围了进去。

二宫皱眉:“就这么两步路,你幼不幼稚……”

话音未落,身边就走过套着一双牵线手套罩一件大衣绑一条围巾的生田和山下,这两人都是传统的夜间动物,最不怕熬夜和时差。山下这会儿还心情愉快地哼着歌,生田扭头看一眼二宫,大概听到他们之前在说什么,脸上略略尴尬。

“……这样真的挺暖和的。”

土豆脸上挤出几道诚恳的曲线,就被山下打了声招呼拽走了。留下心情复杂的二宫和忍不住笑起来的相叶,后者把二宫的手扯进自己大衣的衣兜里,捏了捏:“哟西,回家啦回家啦。”

那边半梦半醒的樱井听见有人喊回家,立刻警醒似的啊了一声:“对!回家,回家吃饭。”

和工作人员聊卡拉扬聊得眉飞色舞的松本一怔,樱井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迷迷糊糊地接错了话,一场强打精神的戏也演不下去了。松本喜怒难辨地抿抿唇,樱井讪讪一笑,一旁的工作人员很识相地停了话茬:“这趟J3的老师们都实在辛苦了,今晚还有两场演出吧?赶紧回去休息吧。”

樱井刚想说什么,松本就顺势淡淡开口:“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之后我们电话里谈。”

樱井眨眨眼,看那人放下的眼角,确认那线条流畅温柔,就也对工作人员笑了:“大家都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机场门口早已经有订好的出租车等着他们,松本最后提醒了一句排练的时间,大家也都七仰八叉地钻进车里回去补眠。进车的时候二宫差点被相叶的围巾卷到车底,两个人吵吵闹闹一番,看得樱井也多少精神了一些,揉着眼角回头。松本还站在车旁发呆,半垂的眼睑在车灯下显得微微发红。

樱井心上动了动,握住他手臂:“上车吧。”

松本嗯了一声,听来沙哑低沉。

回去的路上樱井渐渐醒了,松本全程都没怎么讲话,樱井看看他,把那人的手掌攥在自己手心里,感受那份温度,心里不是毫无感触,但也未置一词。

到家的时候已经三点多了,算来明天中午就要进场,他们也没有多久可以补眠。松本先进玄关,樱井在他身后摁开灯,看那人弯下腰脱鞋时稍显迟缓的动作,轻声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抱住了这个滚烫的松本润,胸中有暖而酸的气流涌动,怀中人僵硬片刻,两肩才深深地垮了下来。

“吃了退烧药也没什么效果……”松本压着嗓子咳嗽了一声:“我待会儿用点维C就好了。”

樱井知道他怕的是退烧药的副作用,也不好多说什么。这人年末的高烧大多是因为紧张和过劳,最好的休养方式就是休假睡觉,好在他们总算又撑过了又一个魔鬼年关,现在只剩这最后一晚,之后的正月假期充足,他们也都能尽尽全力彼此照顾。

樱井又抱了他一会儿,才松开手,用唇在男人额头碰了碰。松本小声嗫嚅:“会传染的。”

樱井笑了:“年年都这样,之前更过分的不都试过了?不会传染的。”

松本耳上浮起与高温无关的红,匆匆扔了大衣去洗漱。樱井去翻药片准备热水,拉开抽屉却一眼看见摆了好几排的钙片和口服液。

那是他当年做完手术后小池推荐的营养素,说是有助于术后神经恢复,松本当时听得极为认真,回头竟然直接去药房搬箱,拿回来的时候看得樱井瞠目结舌,不得不拜服于闻名四野的MJ消费观。那段时间松本使劲浑身解数给他做食疗,补得樱井终于在泡澡的时候流了鼻血,再加上这些源源不断的营养素和做复健时的抖S监督,樱井的手就恢复得出奇的快,连小池都啧啧称奇,感叹某位同居人的神奇力量。

那年夏天,暂别乐坛的传奇钢琴家宣布正式回归乐坛,圈中为之一振。而复出后的樱井却把几乎所有的音乐活动都压缩到了和J3的合作里,俨然是乐团的不记名常驻钢琴手。剩余的时间,樱井就安心做学校里的樱井教授,带的学生也从一届一个慢慢增长,桃李渐丰。两年后松本也开始带指挥系的学生,教学风格很受推崇。不少人感叹J系的优良校风,而樱井却知道,这些都是他们在许多年前的一场田园后就许下的约定。他们不会停下来,但没有人能逃过百岁之劫,所以他与他都选择留声,这样这个约定就能一直延续下去,晚年也永远不会嫌太晚了。

钢琴家想着那些不久的从前,帮正在高烧的指挥家找好了营养品和药剂,那边松本头顶蒙着白毛巾走过来,眼神湿润而恹恹。樱井看了一眼,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一个在大雨里大笑着狂奔的少年,和更多更多年以前在大雪里两眼潮红的男孩子。

樱井愣了好久,才把药品递过去,伸手揉了揉那人头顶的毛巾,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松本喝下热水,慢慢吞药,这才发现对面人有些出神的目光,不由问:“怎么了?”

樱井想了想:“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时候你应该对我笑。”

松本挑眉,不解似的。

“要笑得露出牙齿那种。”樱井又搓了搓他的发:“可惜你的虎牙现在不在了。”

松本若有所思,想明白了,又笑起来,是三十多岁的松本润的笑容,一样清爽干净,只是不再那样用力,多了释然的软。

“什么啊,我要睡觉了。”

樱井叹口气,用力按了按他的头顶,转身去拿吹风机:“你啊,总是不记得吹头发。”

暖融融的风吹了没一阵,被按在沙发上的松本就一点点垂下头去。樱井莞尔,把累到就这样睡着的恋人往自己的怀里推了推,接着帮人风干头发。这人的发丝十年如一日的乌黑柔软,带一点压不住的卷曲,仿佛没受过那些试剂和风雨的摧残。樱井手心捧着一把丝缎,似乎看见几丝雪白,又干脆当没看见,纷纷扬扬地洒落回去。

他们都会从青乌走向白首,成了两鬓斑斑的华发人。世上最让人艳羡的缘分大抵如此,相识于黄发,相思过青丝,相守到白头。很久以后他们两两相对,可以数着每一根银白,讲一讲它们从黑到白经历的故事。或者什么都不要说,看看就好。反正就算不说,这些故事也有人替他们讲了,然后全世界都会为他们记得,变成经典。而被人嚼烂了的经典大多都要被误读无数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之要被量体裁过,拿来做别人梦醒前的慰藉。人这一生有过的故事都不会太多,能有一两个流传下去,就没什么余地去嫌别人读错。

樱井等到那人的发根也都干燥温暖了,才晃醒他去床上睡。他们或许还有几个小时可以相拥,再接着发光发热,做星星和日月,等到降落时间,就回到那个昏暗的小玄关去,沉默着拥抱片刻,像彼此取暖的陨石,谁说天上的星星就不会累呢。只是他们都受限也服从于宇宙的规则,到了属于他们的时刻,谁也舍不得挂在天上暗着。

12月31日的晚上,T城交响大厅迎来J3乐团的第三次节日季收关演出。这样的排挡从一开始的惊艳,到期待,再到安稳,一年一年带给乐手和乐迷们的不同观感,成果总是不负众望。世上没有毫无实力的幸运可言,这些年来外界对J3的质疑声虽没断过,乐团的地位却也在稳步积攒的好评和那些伴生的质疑中步步上升。如今提起J3,都知道是本国当仁不让的当家乐团。而那些或亏或誉的声音都是好的,因为有人在听,才有人张嘴去说。

这晚的表演在十点钟圆满落幕。谢幕的时候松本看着那些站起来的观众,其中不乏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想起他们初次登台时来的那些还对交响乐一窍不通的年轻人,如今那些人中有许多还是场场不落,面容却褪了青涩,对古典乐也是专家级的发烧友了。当初穿着制服的女子高中生成了一身职业装的轻熟白领,看着二宫拿起琴弓时却依旧满眼的少女热情,只是眼角堆起的细纹里泛起往日的波。然而音乐带来的感动是不会变的,沉淀得越深,这酒就越醉人。

岁月滑落,乐手们自然就慢慢老了,手上的琴渐渐磨损,听琴的也都长大成人。今天世上有这样一个J3,明天就也会有横空出世的K4或者L5,总之古典不死,佳音常在,每一出经典都有属于自己的世代。松本想,他们能做这样一个时代的经典,已经是乐者在世莫大的荣幸与恩典。

于是他深深鞠躬,向每一位经典的参与者致敬,和身边人一起露出自己终将泛白的发顶,算是践诺。

这是他们今年的倒数第二场演出,最后一场惯例是要在J3的广场跨年音乐会上,而那算是自家人的盛事,气氛总归不一样。稍微松了口气的乐手们也开始交流年假的计划,山下和生田准备去泡温泉,二宫和相叶买了新的游戏准备在家通关,村上和横山要回老家。龟梨的姐姐生宝宝了,不少人都送了礼物让他带回去。据说松本送了半车的某品牌纸尿裤,大概够用到孩子上小学。龟梨来道谢的时候,顺便问松本的年假计划,指挥家摸了摸唇角,还没说话,樱井就扶着他的肩替他答了。

“他要睡觉。”

龟梨诶了一声,樱井对他饱含深意地一笑,伶俐的男人似乎懂了什么,连忙点头,还鞠了一躬道:“那就不打扰了。”

松本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话在别人听来会被如何误解,眯起眼狠瞪樱井。樱井无辜耸肩:“我又没有说错。”

场外来人通报,说去学院的车已经准备好了。他们这群人进出来去都兴师动众,主要是各种乐器的摆布就要占许多空间费很大力气。松本也没空跟樱井争辩,起身时轻飘飘撂了一句:“你说得对,为了保证睡眠质量,年假这些天我都一个人睡。”

樱井顿时愣在原地,被自己搬起来的石头砸成截瘫。听到只言片语的二宫拍拍他的背:“J说得对,为了保证我团指挥的身体健康,我会随时给你打电话查房的。”

说完就潇洒出门,樱井苦笑着追出去,相叶还一头雾水地问大野:“分房睡可以保证睡眠质量么?小和一个人的时候明明总是睡不着啊……”

大野仙人似的呵呵一笑,合上了一双藏着许多秘密的薄唇。

或许是因为今年的日程太紧,又或许是第三年做收官表演让许多人神经松懈,总之不知怎么的,从交响大厅交割乐器到学院的过程比往年都慢了许多。乐手们坐上转程车的时候离午夜已经只差一刻,距离虽然不远,时间看上去却让人不由紧张起来。松本和樱井跟大野、二宫相叶上了一辆车,此刻忍不住皱着眉头问一边的工作人员:“真的来得及么?”

年轻的工作人员拍着胸前的工作证信誓旦旦:“没问题的,交响大厅离J系很近的,十分钟就到。”

松本扁扁嘴唇:“那是平时。”

“嗯?”

工作人员没有听出话外之音,车外响起零星烟花的炸响和人群的欢呼声。车子开出去没多远就停下来,前座的司机探出头来,一脸无奈:“路上的人太多了,开不动啊……”

二宫掩面做绝望状,嘛嘛地说这就没办法了。相叶紧张地看着表,一分钟一分钟报起时来。大野入定了似的,开始跟二宫聊堂本刚前辈去年送他的钓鱼箱。松本眼睁睁着看着分针走向正中的那条线,而他们学院的大门就在眼前,已经有学生在门口挥舞着彩色的手灯,脸上都是焦急的期待。

松本全身烧得火热,张了张嘴,手上多了一道被握住的坚定。

他转过头,樱井冲他眨着眼睛,许多话就这样说尽了。

松本一怔,就这么定了心。

指挥家猛地回头,大手一挥:“不要等了,门就在那里,我们跑过去吧。”

车里的人都微微愣住,又一个又一个地亮了眼睛。浅茶漆黑深蓝栗色的光汇成一片,是许多年间一眼一眼看过来的心有灵犀,胸中默契。

“好!”

齐刷刷的应声听得司机都弯了唇角,立刻靠边停下来。松本一把拉开车门,五个西服笔挺的国际大师纷纷七手八脚地跳下车,迈开腿在嘈杂的人群之外奋力冲刺起来。

路边的行人认出这些人,惊呼声和加油声纷至沓来。高烧的松本一马当先,和身边人一起肆无忌惮地向前。他们勒紧的衣襟就这么散开,定好的发型也在风中乱成一片。男人们的脸上带了些汗水和微薄笑意,仿佛从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起,就又成了那些在雪里、雨里、风里、艳阳里全力奔跑的少年。

他们身后又有其他车停下,乐手们一个个跳下车来,都跟着先锋部队向那扇如同往日符号的大门里奔去。有人干脆脱了西服大叫着扔给围观的姑娘,引来片片尖叫。也有人哈哈大笑着停不下来,声音回荡在夜空里,衬得星光比过去的每一天都更加耀眼。

松本盯着远处钟楼上那根指向下一个瞬间的指针,想起儿时的一场大雪。

原来从那时起,属于这些人的旋律就已经方向明确。几十年来,他们从未离开过彼此身边。人与人的曲子日夜周旋,被记录存档,流传在世间。他们在生命里总会迎来某个复刻的瞬间,重温当时的经典。才知道初心不死,回响就不绝。

而此时的他们仍是当时的少年,全力以赴,奔向下一个明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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