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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润竹马主]明日回响(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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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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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下午一点,第一个来到排练室的锦户面对着眼前一夜之间多出来的施坦威,此刻心如止水。

身后匆匆进门的松本没留神,坐下来才发现锦户还在那里站着,一脸与世无争的微笑。

松本忍笑道:“还有下一次的。”

锦户抹了把脸:“我信你。总不能回回团内消化,我懂的。”

松本一怔,咬唇:“其实……”

生田和山下进门就被多出来的三角钢琴和脸比琴身还黑的锦户唬住了,两人互看一眼,生田嗡着嗓子问:“什么情况?”

锦户摆手:“协奏曲定了,外援的钢琴家。”

山下扭头问松本:“哪边的人?我怎么没听到消息。”

松本咳嗽着,刚要开口,龟梨叫着抱歉我是不是迟到了冲进来,松本看一眼时间,离排练开始还有15分钟。

鼓手一边冲到定音鼓旁,一边把脑后的乱发抓成一束,眼神这才瞟到多出来的钢琴身上。

“啊,这架B-211看起来有点年头了诶……”

松本额上一抽:“这不是重点……”

“呜哇,这不是小黑么!”涉谷感情丰沛地夺门而入,向钢琴扑了过来:“小黑好久不见啊……”

锦户一时之间无法判断他是在说自己还是说那架施坦威,好在涉谷动作快,从他身边风一样略过趴到了琴上。后头的横山长长地诶了一声,扭头问村上:“这就是你们当初练合唱的时候你弹的那架琴?”

村上摸着后脑勺连称奇怪,琴没有锁,他就干脆掀开来看,问涉谷:“你怎么认出来的?”

涉谷指着琴脚上不起眼的一块白,情绪高涨:“看到这里没有?当时就是我的口琴掉上去的砸的。我就是为了纪念他曾经的黑,才给他起名叫小黑……”

横山忍不住吐槽:“口琴能磕坏钢琴?你那是钛合金口琴么?”

二宫一进门就被围在钢琴前的人马吓了一跳,继而眼睛一眯,很快明白过来,转脸看松本。

松本找不到开口的时机,二宫和他对视不到三秒就懂了,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锦户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问:“相叶君呢?”

二宫一顿:“不知道。干嘛问我。”

“啊?”刚进门的风间闻言愣住:“我刚刚在喷泉边看到相叶,还以为他在等你。”

二宫拉开琴盒的手一停,低声骂了句傻瓜,转身拿手机出门,前脚刚迈出去就和樱井撞了个满怀。

樱井怀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两个人一起捂着头哀叫起来。松本腾地起身几步迈过来,问:“没事吧?”

樱井哭笑不得地摇头,而跟在他身后的相叶已经把二宫扶了起来,问:“小和这是赶着去哪里?”

二宫咬牙切齿:“我尿急不行么!”

相叶立刻松手:“那赶快去!憋久了对肾不好。”

二宫现在疼的是肝不是肾,扭头就往回走,剩相叶一脸担心的懵逼。

那边帮忙收拾狼藉的生田看到地上的东西,顿时愣住,山下也看见他捡起来的谱子,两人交换一个眼神,脸上都有了微妙的光彩。

锦户后知后觉地念出了曲子的标题:“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生田已经跳了起来:“翔君你要弹拉二?!跟我们弹?”

樱井起身,笑着点点头。

一室人声就地炸成一片。锦户摇着松本的肩:“你为什么不早说!要知道是樱井君我早就死心了!”

松本抿唇不答,樱井把人从锦户手上解救下来,咳嗽两声:“今早才上报的,制作那边还没批准呢,今天也就是先磨合一下。”

“你和我们弹琴还要什么批准?谁会不批啊?”横山也叫起来:“你知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等着这一天?”

樱井压下唇角:“总之在正式报知之前,还是请大家保密。”

樱井正式宣布过退出乐坛,这次上场的性质就复杂起来。可能就此复出,也可能只是这一次特别合作。然而无论如何,都证明樱井还是有能力弹琴的,这样一来外界恐怕又要对他停工的原因有诸多猜测。大家都知道其中的根窍,也就不再多问,干脆三下五除二地开始着手准备。反正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们高兴的不过是能和这个人共演一首曲子。

的确如横山所讲,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这一天。他们很久之前都有过一道夙愿,J3这次演出之后,某些人的愿望也愈发强烈。二宫哟西一声带人调音,樱井在一片比以往都盛大的合鸣声中开始热身。松本看看身边的钢琴,拿出自己的总谱,封面磨得发白,像在贝壳里藏了很久的一颗珠,翻开来全是红笔批注,形象的心血。

一切就绪后,松本看向琴后的人,那人对他微微一笑,二宫的弓扬起来,松本点头。

第一道悠长的钟声响了。

松本站在樱井的琴边,听旧时人手下一道道暮鼓晨钟唤醒这架旧时琴,就想起许多旧时情景来。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是在小学礼堂,有人在弹一首很动人又很陌生的钢琴曲,幼小的他被本能吸引过去,就看见琴凳上比他大一些的小豆丁,眉眼鲜活,在光中的蜉蝣和旋律里竟显得高不可攀。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每天被逼着弹肖邦的樱井逃学式的小叛逆,那首歌的名字他之后自己查到了,上个世纪末流行曲中的经典,是长辈写给一个五岁孩子的西方式勉励。而他一直记着歌的名字,是一声问候,像是初次见面,又像是一场重逢。

反正他们成了伙伴,毕业时樱井在台上弹校歌,松本从来不知道这所学校的校歌是这么好听。他小学时也开始学琴,并不是为了那惊鸿一瞥,更多的是自己向音乐而生的本能。而那个小礼堂里弹琴的小男孩却已经留在他对音乐最原初的记忆里,不灭不散,没有尘埃。

小时候的松本常缠着先学了两年琴的樱井问东问西,要他教怎么弹车尔尼和巴赫。樱井常常会不耐烦,但从来没有真正地拒绝过。他去樱井家里,才认出樱井父亲和母亲经常出现在CD盒和海报上的面孔。他们都没有多说什么,樱井翔依旧是被他气得火冒三丈却揪着他的脸毫无办法的樱井翔,松本润也还是把英文作业落在被人家里却记得顺走那人练过的巴赫琴谱的松本润。

再之后樱井参加钢琴比赛,拿了头名,被人问起时怎么也不承认自己和那个太过著名的父亲的关系。松本从那人合紧的唇缝间读懂一些。那时樱井因为家世背景和显露的才华一度被人捧到天上去,却偏偏不肯靠家里联系的名师,自己考进J系这种只靠实力的本国音乐学院来。一年后松本也入了学,去了指挥系。没有谁为了谁,不过是一样的执着,简单的缘分。

没多久樱井钢琴独奏出道,狮子头的少年穿着摇滚T恤在台上弹拉三,风格凌厉气贯山河,一夜之间洗掠所有古典乐杂志的封面。松本坐在台下,心和眼都是满的。他见证了一首传奇背后不为人知的序曲,甚至不曾发现,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传奇。而不知何时起,他们手上的谱子已经不再是一个版本。没有人道别过,各自的交响壮大起来,就渐渐行去了不同的舞台。

可松本始终是记得的,和谁半夜爬墙看过的电影,和谁听过的田园和怀想的晚年,和谁在散场之后的午夜同桌吃过的荞麦面……记得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如今这首拉二的十七道钟里,那些旧事忽然都显得很沉又很轻,那么重要又不再重要了。他们有的不再只是昨天,昨天里他们所期待过的明天,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眼前。

这一下午的练习弥漫着一种别样的氛围,可能是樱井的钢琴弹得入骨三分,指挥也投入过分,很多地方都是不忍打断,也无须打断。拉二一直被称为考验乐团和钢琴合奏能力的试金石,事情到了樱井跟J3这里却彷如水到渠成……他们之间有多少年不言而喻的默契,确凿是不用再提。

松本却隐隐在琴声中听到一些别的东西。樱井今天弹得的确用力,甚至有种用力过头的错觉。并不是力度的处理问题,而是平白放大了每一个细节,精巧淋漓,听的人全身感官都敏锐起来。这种演绎没什么不好,可松本不知听过多少遍樱井的拉二,他知道平时的樱井并没有这样如临深渊的琴声。尤其是近几年来,这人的琴被时光打磨出内敛的光华,早就不是当初大鸣大放的摇滚古典。

练习结束后,乐手们忍不住纷纷赞叹。松本欠欠唇,想着该如何跟樱井聊聊曲子的表达。但樱井的部分的确是无可指摘的,他作为专业指挥,总不能开口就是“这不像你”。

于是先看对方一眼,不由愣住。

那人唇上灰白,额上满是汗水,甚至睫上都是湿的,正掏出手帕来。

松本动动嘴唇,来不及说什么,生田已经按讷不住跑到钢琴边来。樱井站起来笑着问怎么了,生田看着他半天不说话,想了想,抱住了他。

“谢谢翔君。”

乐手们忙碌于自己的谱子,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松本用指挥棒敲敲钢琴背,咳嗽一声:“小心传染。”

生田做了个鬼脸,就势拿谱子来问问题。松本和他讨论起来,一边分神看樱井。那人坐到墙边喝水,一开始还是轻抿,之后就咕咚咕咚地牛饮下大半瓶,渴极了似的。

松本眉间不自觉地揪起来,又看见二宫揣着谱子坐到樱井身边,才转开视线。

二宫转着笔,轻声感叹:“不愧是小翔啊……这次不录CD真是可惜了。”

樱井放下水:“NINO也很厉害,这绝对是我合过的最舒服的拉二。”

二宫薄唇一弯,忽然注意到樱井颈上未擦干的湿,一怔:“这里很热么?”

他下意识地往相叶那里看,向来最爱出汗的小提琴手正盯着乐谱做安静的美男子,露出来的小麦色皮肤一片干爽。

樱井哈哈一笑:“太久没弹了,缺乏锻炼,多练几次就好了。说起来,第一乐章的发展部这里……”

钢琴家开始和首席确认刚刚磨合过的演奏问题,二宫没能追问下去。没一会儿松本也加入进来,又觉得这样效率太低,干脆拉樱井坐回钢琴边,和整个乐团商讨起来。松本的定调和樱井的风格契合得仿若天成,抓住的细节又全都是樱井想要提的,不了解前情的还以为这两人提前讨论过,却不知是谁默默地听过看过十几年,只字不提的一场无声交谈。

有了松本的强力后盾,樱井表述起来就方便许多。再加上他对音乐的概念清晰重点明确,表达又流畅通透,和二宫一唱一和,很快就把该讲的讲个透彻。松本忽然想起菊池提到的“樱井老师说得一口好琴”,觉得这人的确很适合做个老师。

J3团里的打起配合来都是一等一的专业,大讨论过后,人人都觉得收获良多。练团最好的地方大概就在这里,这场上几十个人,每个人都有灿灿之处,每个人都在暗暗成长,因此每一遍演练都是新的,用了心进去,每一次都能从别人身上学到不少东西。最好的同行者大抵如此,分分钟都想着超越对方,也因为这样,从来不怕谁被谁落下。

讨论之后松本看看时间,再合一次怕是来不及,而他心里也不知为何浮起一丝隐忧,干脆说起感恩节去福利院义演的事情,问大家有没有建议的曲目。被柴五和拉二虐得打嗝都很沉重哀伤的乐手们总算找到放松身心的时机,莫名其妙的提议络绎不绝。松本严正拒绝了再次被风间拉出来鞭尸的《彼得与狼》,相叶脑洞大开想干脆做个组曲,《大象》、《天鹅》、《小鸟小鸟》挨个来一遍,被横山吐槽你以为这是XX动物园么。二宫对定曲向来没什么兴趣,干脆掏出手机来,忘了开静音,电子音乐叮叮咚咚一响,松本顿时眼前一亮。

“就这个,怎么样?”

松本指向二宫,游戏大师猝不及防地扔歪了一个球,抬头反应过来:“……Pokemon组曲?”

这曲子不少交响乐团在儿童音乐会上都演奏过,谱子也都是现成的,因为曲风和主题都活泼,经常被搞出花式玩法,是很适合长于舞台表现力的J3。全票通过,松本就记下来,又加了几首各组首席坚持给小朋友们安利的本门派名曲,宣布散场。

乐手们欢声震天地庆祝难得的提前下班,松本也收着谱子弯了唇角。明明加演这一场没什么报酬,还添了许多排练压力,这些人却没有一声抱怨,反而愈加生龙活虎。心底有热爱的人聚到一起,果然磁场惊人。

指挥走下台,钢琴边的人也站起身。松本自然而然地接过他递来的袋子,问:“回家?”

这话脱口而出,两个人都怔住。松本喉结一动,樱井已经拿起手提包,回头时眉眼温柔:

“好啊,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松本开车。樱井坐在副驾上,手指轻动,像是停不下来练习,脸上有掩盖不住的疲色。松本看见了,忍不住拧开车载音响,另一只钢琴曲的旋律瞬间打乱了樱井的步调。钢琴家的手总算停下来,松本也莫名松口气。

快到公寓时正好经过超市,松本想起家里已经没有新鲜蔬菜,就开进了停车场。熄火时才发觉身边人毫无动静,一扭头,发现那人已经靠在座椅上睡着了,嘴巴半张,难得没有磨牙,轻微的呼噜声也被琴曲掩盖了。

松本静静看了一会儿,没有叫人起来,只拧小音量。

而梦中的钢琴家立刻觉察出端倪,皱着眉仿佛梦呓:“力度不对,这个地方没有p……”

松本终究没忍住笑,称职的钢琴系教授徐徐转醒,咂着嘴问:“到家了?”

松本解开安全带:“买菜。”

樱井忽然就来了精神。他只听相叶聊起过在这附近的买菜诀窍,今天总算可以实战应用一把,一进超市就左顾右盼起来。松本按顺序做日常采购,看仓鼠滴溜溜地藏粮一样左搬一桶罐头右拎一卷乌冬,过一会儿又提了好大一根绿色植物回来。

樱井兴致勃勃:“我看这个在打折,你会做韭菜么?”

“……那是大葱。”

“……”

松本从眨着无辜大眼的樱井手上拿过也很无辜的葱,叹气道:“你还是挑有包装的吧。”

好容易做完采购,两人往收银处走。松本抬脸间看见货架附近的熟悉面孔,竟是小池。女人似乎也看见了他们,松本刚想上前打招呼,对方却眼睛一转,带着身边人拧头就走。

松本不由愣了,身边的樱井一无所知似的往传送带上搬东西。

“……我好像看见了小池医生。”

樱井一怔,手却不停:“是么?下班时间,就别打扰人家了。”

松本抿抿唇,没有多说,默默地掏出了超市的积分卡。

到家之后松本迈进厨房,樱井又钻进了琴房。松本听着耳边隐约的华彩,不知怎么的,心事就跟锅里的滚汤一样被看不见的手拖拽着起伏。他是很久没体会过这种亲密之中的隐忧了。从前二宫腰上的病犯了的时候,他也会担心地问东问西,而相叶在人前却一言不发地沉默着,黑眼睛里透出寂寂的蓝,他就知道自己的心疼和相叶的心疼是不同的。而现在,他多少懂得那种沉默里的滋味了。

松本擦掉锅边溢出来的汁水,关了火去敲琴房的门。

樱井不能靠近流理台,只被允许接触电饭锅,好在他盛起饭来还是又准又稳的,许是家里人多他又是长兄的关系。松本去开电视,国际新闻里战地的炮声正好炸开,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松本猛回头,地上一堆碎瓷棱角锋利,樱井呆站着看了一会儿,弯腰。

“你别动!”

松本跳起来,樱井马上举起双手向后缩,一脸惊恐的样子。紧皱浓眉的男人冲上来一把拉过他的手,反复看了好几遍,才转身去拿清扫用具和带漆手套。

樱井看着松本无声且迅速地清理了现场,似乎嗅到一股氤氲的怒气,半晌才敢开口:“对不起。”

松本全然置之不理,三下五除二地包垃圾袋,盛饭,落座,才抬头看还站在原地的樱井。

男人可怜巴巴地对着手指垂着眼,倒让松本想起来,很久以前被烦到不行的樱井强推到墙边罚站的童年的自己。十几年间阴差阳错的小小置换,松本想着,唇上的线条就软下来。

“不是饿了么?”

樱井松了口气似的,哒哒跑来吃饭。照旧入口即夸,很卖力的反应。松本扒了几口,淡淡道:“你在小池那里怎么样?”

樱井嘴里满满:“还是常规治疗,定期注射,小池医生技术很好,没什么问题的。”

这回答随性自然,不像装出来的。松本才稍稍定了心,还是忍不住往那人拿筷子的手上瞄。

注射肉毒可以在短期内控制神经障碍,在这个阶段,患者就和健康人没什么两样,不过要定期注射来维持罢了。松本只愿是自己多想,樱井大约只是很久不练琴,今天的练习强度太大,有些累了。

“还有一个多月才上场,不用急。”松本想了想,又说:“养病是第一位的。要是这次太勉强,就等下次。”

松本语气温柔,樱井咽下满口香甜,舌上却平添一股苦味。

他握了握手指,还是笑了:

“不用等下次了,这次就很好。”


二宫晚上约了大野喝酒,大野坚持让他带相叶,二宫不从,大野嗫嚅半天只好自带冈田。说来也是一段奇谈,他们两个相识近二十年,竟然从来没有单独吃过一顿饭。二宫不知提了多少次,大野一开始还意思意思编个借口,后来干脆连借口都懒得编。时间久了,干脆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大野大概只是单纯觉得保持这个“绝对不和二宫和也单独吃饭”的纪录很有趣,二宫也知道他们俩要是真一起出来谁买单就是个严重问题,干脆就把邀请当段子讲。可是这回,两人都心照不宣地认真起来。

二宫进酒馆的时候大野和冈田已经喝了一会儿,面包脸上看不出酒色,只有眼神微醺。二宫放了琴盒叫酒,问:“怎么没去看排练?”

大野唔了一声,答非所问:“今天小翔弹琴了嘛?”

“弹了。”二宫掏出烟盒,分给冈田一支,收回来的手在半空停住。

“……是因为这个?”

大野径自喝酒,戳了戳碗里的下酒菜,又笑了:“是我不好。其实也是应该去的,弹一次少一次了。”

二宫思绪飞卷,冈田对酒沉吟,唇角微翘地不置一词。

“什么叫弹一次少一次,他的手到底怎么样了?”二宫沉了脸色追问:“他跟我说是肌张力问题,要慢慢养。这病前些年T城爱乐的首席也得过,养病期间也不是不能表演,只是不能一个月十几场地赶场子……”

二宫忽然停了下来。

大野呵呵一笑:“一个月十几场的时候,小翔不是早就有过了?”

二宫喉上一动:“他这病得了多久了?”

大野不再回答,而二宫已经从对方的沉默里听了个明白,茶眸中的光颤抖起来。

“骗人的吧……别开玩笑了。”

大野仰头,一杯见底:“要是玩笑就好了。”

二宫眼里翻覆,时深时浅,是灯光下狠狠压住的水色。

“那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回光返照?”

大野半醉半醒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呀。他回来之前,医生就说只剩一种治疗方法了。喏,小舞的婚礼是他最后一次打针,以后就再也不能用了。”

“什么治疗方法?”

大野吐出两个字,二宫脸色铁沉,又问:“成功率呢?”

酒馆里人声嘈杂,二宫只看见大野缓缓开合的嘴唇,耳边隆隆作响,像钢琴上沉重的钟声。

他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看见一片灯红的朦胧里冈田递过来的纸巾。

“还是没变啊,NINO。”

二宫轻声道了句谢,大野端起了酒瓶,扭头问:“要酒么?”

“要。”

二宫一口灌下去,被辛辣催红眼睛,再就没停下来。

他还想问大野一句你劝过没有,但不用想就知道,劝也是没有用的。就算事到如今,他也不会去劝。他们都是一晃二十年的朋友,知道那人内心丛生的杂草,一去不回头的劲气,和无人能撼动的根性。他们能劝樱井翔什么呢?劝他少吃点苦头,尽早做个决定?这个决定迟早是要他自己来做的。

好在唯一一个能逼他做下决定的人,已经出现了。

三个人开始不讲话地喝酒,只要有人举杯,就有人和,流水一样不曾断过,整瓶的日本酒就这样见了底。大野豪迈招手又叫,冈田拍了拍二宫的掌心,说今天算他账上,二宫半笑一声,嗓子里却是苦的,只能用酒来冲。

喝到老板娘都频频向他们这桌看来的地步,三人的节奏才稍缓下来。大野讲话比往常更不清楚,却还记得问二宫:“你今天为什么约我?”

二宫打了个酒嗝,笑了:“想约就约咯。你今天为什么出来了?”

大野也笑了:“……就,想出来了。”

两个醉鬼莫名其妙地笑成一团,大野不忘申明:“我没有和你单独吃饭哦。”

冈田师匠在对面眼观鼻鼻观心,装没听见。

两个人笑到脑后发麻,老板娘已经蠢蠢欲动,才停下来。二宫静静地看着空酒杯发了会儿呆。杯壁上挂着透明的粘稠,没有颜色,凝而不流,比水更轻。

“我前几天……嗝,在学校里,看见高木了。”

大野嗯了一声,半睁着眼看他。

二宫趴到桌子上,贴近了看杯壁上的透明,蜜色的瞳孔映在那块空白上。

“你说,这世界上真的会有那种,越是喜欢你,就越是对你不好的人么?”

大野愣了愣,毫不留情地指向他:“你,不就是这种人么。”

二宫牢牢怔住,大野想了想,又抿着唇角加了一句:“不过NINO还是很温柔的啊……”

冈田忽然问:“高木总监儿子的事,你们听说了么?”

大野软绵绵地靠到了墙上:“啊……和小翔一样的病啊。”

“那孩子从小天赋很高。要不是家里人逼得太紧,也不会去做地下摇滚。”冈田喝了口酒:“说起来,高木最近的作风是变了许多。”

二宫无来由地冷哼一声。

大野的眼神收了回来,多了几分清醒:“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恭喜我做了首席。”

二宫的手指轻敲着玻璃杯,看那些清澈滑落,沉结成一片冰冷的湖河。

“还说,如果相叶现在还在他那里,说不定也是首席了。”

桌上死寂。半晌,大野啪得把酒瓶重重放到二宫面前,站了起来。

严阵以待的老板娘立刻开口:“这位客人……”

大野一下子又缩了回去,向老板娘投去小动物一样的眼神:“抱歉,我,手滑……”

老板娘被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叮嘱一声注意安全。

二宫笑得趴到桌上,肩膀一起一伏,看不到脸,声音也闷成一团。

“……你说,我当初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佐野说他聪明一世,糊涂在一个人身上,他也是慢慢才明白过来。高木绝不会对一个自己精挑细选去的实习乐手怀有真正的恶意,那三个月的苛责是一个严师最刻意的鞭策。越是期待,打下来的鞭子就越狠。而二宫只看着相叶那副样子,就已经忍不下去了。

如果那时他不是因为自己的担心,拉相叶出那个他眼中的苦沼,如果他选择只做一个观望之人,如果他也能忍得了一种心疼,如果他没有看破那片透明……那现在的相叶雅纪会是什么样子?

他会在哪里?拉什么曲子?和谁站在一起?是独奏还是首席?有没有人能跟他在台上合一出完美的1043、在家里跟上他胡闹的鸳鸯茶?他会不会回J3给学生上课?会不会做一只纸电话讨郁郁寡欢的恋人的欢心?

那是一个没有二宫和也的相叶雅纪。二宫又怎么会知道呢。

“你不要听高木瞎扯!”大野狠狠拍上二宫的肩膀,难得的铿锵:“小相叶当初被他逼成那样,再呆下去只会越来越糟。你看,不是很多人都被逼走了么?是他的问题啊!”

冈田故作声势地咳嗽一声:“注意言辞,你这可是以下犯上。”

大野狠狠瞪他一眼,转向趴在桌上的二宫,沉吟半晌,又忍不住放软了语气。

“你们,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二宫想,大野说的是对的。他也是这样想,许多人都这样想,连相叶自己大约也是这样想的。他们现在这样就很好,不需要改变什么。在J3他们都有独奏的机会,大不了跟上边申请一下首席轮流来做,反正多的那点工资最后也都是一起花掉。而那个人早就坦白过,他制造出的所有声音都是想让他听到,二宫听见了,想一直听下去,又有什么不对的。

就像当年他听见相叶没有说出口的求救之声,不也是那人想让他听到的么。

二宫只有这样想,心里才能宽慰一些,也有勇气起身PIA大野的头,再喝一轮酒。冈田旁观他们几个这么多年,又是樱井的挚友,虽不点评,却很懂两个人下酒的心事,是最好的倾听者。到最后两个人都断了篇,只剩下冈田在老板娘同情的目光下架着两人上出租车。

相叶被一个电话叫到楼下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出租车到了,看见和大野烂醉成一团的二宫还有点懵。他对冈田道了谢,把恋人全手全脚地揽了出去。一个人留在后座的大野抬头见他,嘿嘿一笑:“小相叶,你们要好好的啊。”

相叶似懂非懂,一路半抱着二宫回家。这状态想让他洗澡已经没办法,只好先放到沙发上,他去煮醒酒汤。没一会儿就从厨房里听见外头咚咚的钝响,然后洗手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

相叶立刻冲了过去,小个子的半颗头都快进了马桶,相叶忙把人捞住,一边拍着那人单薄的肩背,一边抽纸巾帮他料理狼狈。

“喝这么多不要紧么……”相叶皱眉低语,二宫大概听不到,又吐了两回,才瘫软在他怀里。

相叶沉着脸,帮醉鬼漱口洗净,好容易又把人挪回沙发上。温热的毛巾擦过那张几乎找不到瑕疵的脸,忍不住稍作流连。二宫的眼闭起来时,眼睑仿佛是透明的,泛着内里包裹的暖色,眼角被酒精熏得嫣红。相叶抚摸着那处眼角,向耳边推去,想缓解一点对方的疼。

许多事情,他知或不知,都没有所谓。只是心疼这个求醉的人,生了一双太厉害的眼睛,被逼成戏里的全知。相叶是从这人身上学会释然……有些不知的事,也许还是不知下去比较好。

醉得不省人事的二宫忽然伸手,握住了相叶的手腕。

相叶一怔,那人脸颊滚烫,手掌却冰凉,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裹住,渡一些暖过去。

他和他的手紧紧握着,一大一小,一深一浅,一冷一热,一样的茧。喝醉的人这才发出像是舒服了的喟叹声,又把他的手臂拽近了些,抱进怀里,舍不得似的。

就这样睡着了。

相叶看了一会儿眼前人,挑起一边唇角,黑眸沉进温柔深海。



9

日子就在柴五拉二的悲怆哀伤和神奇宝贝的活泼开朗中度过去,很快到了超市里卖起舶来的大只火鸡的时候。听说老师们要去福利院义演的学生们也格外激动,消息可能是从相叶那里走漏的,这信息源的存在就是个大bug,一路传播就越来越不靠谱。等松本收到学生们送来的两大箱道具和服装的时候,已经是覆水难收。

松本原本想严肃拒绝掉算了,但东西都是学生们一针一线做起来的,孩子们的眼里满是期待的真诚,有人还给他看手上扎出来的针孔。松本冷着脸说你们专业课练习曲都搞定了么是不是嫌作业太少,一边还是轻声道谢收下了。

收是收了,本也可以不用。然而可能是最近排练任务太重,J3的一群青中年大师看见这些造型奇葩的道具就疯魔得停不下来,有一种谁不让他们用就跟谁拼命的气魄。指挥失去掌控权,只好遵从多数意见。一直到临上场之前,松本还是本能地想拒绝自己这个金发白衣小天使的造型。也才知道这世界上拿着根棍子挥来挥去的除了魔卡少女和小天使,还有命苦的指挥家。

更衣室里气氛热烈。山下和生田套成了两只尾巴耳朵俱全的皮卡丘,正兴致勃勃地你拍我我拍你再凑到一起贴脸自拍,打击乐组和管乐的姑娘们例行对着扮作海盗的龟梨犯花痴,关西小分队捡了那套五颜六色的超人服装,组成战队用顿弓和号角奏起了振奋人心的战歌。

小提琴手们因为演奏动作大,所以都没有太多扮装,只带个头饰就草草了事,此时成了场内最有资格看热闹的一群人。二宫、相叶和风间就聚在松本身边叽叽喳喳指指点点,相叶说这个天使的眉毛好厉害哦一看就是西方来的,风间说不见得我看有东南亚血统,二宫扯起嗓子喊你们都闭嘴我们J宇宙第一可爱,松本气得头顶的光环都快冒烟,甩手躲进了旁边的教室。

教室里的钢琴声被打断,正在练习的樱井惊讶抬头,松本立刻沉声道:“不许笑。”

樱井用力控制,还是有半边唇角不听使唤地往上拐弯。松本一天使棒砸到他头上自带星星效果,樱井哀叫一声,委屈地说:“我笑只是因为太可爱了嘛……”

松本刚想开口,又看到这人被汗水湿透的衣襟,扁了扁嘴,把手帕递给他。

这段日子他也察觉到樱井每次练琴的体力消耗都非常大。按理说已经半个月过去,一般的乐手体力上都已经能恢复到演奏水平,但樱井还是每次下了琴就汗流浃背,晚上常常累得在沙发上睡过去,甚至有一回咬着筷子打起盹来。松本没有多说什么,也只能把他的能量饮料换成滋补一点的药茶,晚餐多一些菜色,再在浴缸里多撒两勺舒缓神经的浴盐。

他们是习惯了给对方留一点空间的人。有些事一个人做了,总会给另一个人留一点选择是否接受的余地。比如他看到这个人满头大汗,只能递出手帕,不会帮他去擦。

松本就这么静静站着看樱井擦汗,又不甘心似的抱怨一声:“凭什么你就不用变装。”

樱井狠狠咳嗽起来,边喝水边小声说:“其实是有的。”

松本愣了愣,大野忽然推门而入,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小翔我来啦!现在就换上——啊。”

看到松本的大野立刻停了下来,嘴巴张了又合,最后紧紧封成一道,一副你打死我我也不说的倔强姿态。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恰在此时来请指挥去做准备。松本的目光在大野和樱井身上转了两个回合,狠拍了一记樱井本就塌下去的肩,才转身出门。

松本一走,大野就又活泼可爱起来,跑到樱井这里拿出颜色灿烂的服装:“快来试试看,我挑了半天才找到咱俩的尺寸。”

樱井笑着答应,刚站起来,身体就猛地一晃,堪堪扶住钢琴。

突兀刺耳的低音和弦震得大野一惊。樱井用力摇了摇头,眼前大野的脸色已经十分严肃。

“没事么?要不要去医院?”

樱井空站一会儿,揉揉太阳穴,摇头:“没事,可能这两天没睡好。”

大野盯着他看了许久,樱井转身拿起道具服,感叹起来:“你这是去哪儿租的啊?太厉害了吧。”

没有人回答。樱井自顾自叫着,脱下西装外套开始试衣服。身后那双长劲的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力道有些过分。他也只是笑,低声道:“真的没事。”

大野的手停驻片刻,还是松开了。

小天使指挥家站上指挥台的时候,台下响起孩子们稀稀拉拉的笑声。松本眼角抽搐,狠狠瞪向后排卖萌卖个不停的生田。二宫小声说了句加油,还不嫌乱地对他眨眼,松本咳嗽着,等着姗姗来迟的钢琴家一路带小跑地登台,对他抱歉一笑,他才转身对孩子们鞠躬。

“啊!光环不会掉下来诶!”

“别傻了,我都看到后面的杆子了……”

小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吐着槽,松本深吸一口气,全都忍了。福利院的老师用严厉的眼神示意孩子们安静,指挥家大气地一挥手,干脆开始表演。

第一支曲子是四分钟长的龙猫之歌,小朋友们从第一声小提琴开始就自动自觉地安静下来,像是被莫名其妙的力量控制。孩子们的耳朵还都很脆弱,J3特别调整了整体演奏的方式和力度,让整只曲子在有限的空间显得温柔俏皮。第一次接触交响乐的孩子们都被现场各种乐器汇集在一起神奇和弦所震撼,张着小嘴目瞪口呆地看台上人挥舞着那根闪闪发光的魔法棒,让厉害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奏出好听到不得了的声音来,一不小心就入了迷。曲子结束后,还是老师先鼓掌,孩子们才争先恐后地拍起手来。

“哇,真的是天使!”

“好厉害啊……”

松本听见身后的赞叹声,有一种扬眉吐气的骄傲感。樱井从钢琴上瞥见他把紧的唇畔和扬起的眉梢,忍不住笑了。

就这么忘了所有的疼。

接下去的演奏也都是不会让孩子们生厌的多样短曲,还特别加入了介绍每一种乐器音色的表演环节。顶着兔子耳朵和柴犬头的第一第二首席博得最多小朋友的喜爱和笑声,主要是因为某位小提琴手的兔子耳朵一个劲儿地垂下来,扮柴犬的只能气急败坏的用琴弓把它戳直。而还在感冒中的小号手忘了把握力度,吓得第一排的小女孩捂上了耳朵,还好单簧管救场及时,管乐队也没有留下太坏的印象。

最后的组曲上演之前,弹钢琴的大哥哥鞠躬退场,还有依依不舍的小朋友挥手告别。然而这忧伤没有延续太久,熟悉的动画旋律一响起来,场下就一片欢欣雀跃。大提琴转着圈,管乐器上插着的精灵球牌子随着节奏一一竖起,打击乐组的鼓上都镶了卡纸做的太阳花边,场面看起来不比动画失色。

组曲进行到高潮部分,舞台两侧忽然跳出了背着书包戴着招牌小红帽的小智,和一只圆滚滚的皮卡丘,直把不知情的天使指挥都吓了一跳。孩子们哈哈大笑地看大野小智往樱井皮卡丘身上扔大师球,一不小心就砸在分外无辜的长号手身上,好在锦户这会儿不在演奏,笑裂了脸把球扔给台下的小朋友。

樱井皮卡丘在台上滚了好几个来回,大野小智的书包里已经没球了,两个人就干脆趁着结尾来了一出音乐剧似的深情舞蹈。皮卡丘身体僵硬地转着圈,差点把小智压到在地上。指挥已经憋不住笑,一只手捂着脸弯了腰。

演出在分外欢乐的氛围中结束。谢幕的时候孩子们跳着往台上扔老师发的小红花,乐手们都笑成一团,再也严肃不起来。音乐本就是能让人开心起来的,他们陷在沉重的旋律里太久,难得这样的轻松一刻。

结束后小朋友们迟迟不肯走。福利院的老师通知说接下来还有美术学院那边组织的活动,让每个小朋友画一幅画,送给乐团的哥哥姐姐,乐手们愿意的也可以去教室和孩子们一起玩,想提前回家吃鸡的也不强迫。机会难得,大半个团都说要去跟孩子们玩,顺便向下一代卖一卖自家的安利。

天使指挥站在门口,跟每一个小朋友说了再见,又阻止了几个想抢他指挥棒上的小星星的熊孩子,才去更衣室。打开门发现已经不剩几个人。脱下玩偶服的樱井正坐在角落里,背靠着墙喝水,唇边笑意清浅。

樱井身边的大野见松本来了,脸色有些奇怪,不等松本多想,就站起身说还有事,抱着袋子离开了。

松本没在意,一边摘下假发,一边问樱井:“你要去美术教室么?”

樱井茫然地发了会儿呆,才摇摇头:“不了,我回家吧。”

松本一怔,点点头。这次的活动是他和美术学院那边谈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过去捧场。樱井最近的确很累,想要休息也很好。

松本换了衣服,不忘叮嘱樱井一句:“家里的保温箱里有昨晚炖的汤,别忘了喝。”

樱井弯了眉,长长地应了声好,和孩子一样乖巧。

家长松本拍了拍他的头,放心出门。也就没有看到樱井在他身后暗下去的脸色,和撑着墙站起来时的趔趄。

美术教室里气氛一派和谐。村上拿着自己的大提琴让孩子们排队来比身高,还用粉笔在琴身上划线,看得一边的福利院老师心惊肉跳,生怕那价值连城的琴被这么乱搞出问题。横山安慰道没关系的,这位家里不是一般的有钱,转脸就被村上一弓挑了出去。

二宫和相叶在桌上陪着一个小女孩画画。小女孩想画一把小提琴,正向两位专业人士请教细节。

相叶拿着自己的琴给小女孩看:“你看,这是音孔,就和我们的鼻孔一样……啊这是琴弦,现在有四根是不是?我可以让它变成三根哦……”

二宫一掌拍过去:“够了,你不要再误人子弟了!”

小女孩倒是很吃这一套,听得仔细认真,还不时用铅笔在纸上打草稿,很像回事。相叶就越讲越开心,刚想展示一下小提琴的乌克丽丽用法,就碰掉了桌边的颜料盘。

“啊——闯祸了吧!”

二宫看着一地的五颜六色,干巴巴地叫了一声,早就预料到似的。

惊慌失措的大兔子立马跳起来,四处找清洁用具。二宫安慰地扯扯他的衣角:“你别在这里添乱了,去隔壁再调一个颜料盘过来,我来收拾。”

“好……谢谢小和!”

相叶感激地想拥抱自己的恋人,被二宫红着耳朵狠狠推开了:“小孩子面前你注意点!”

另一边的山下已经捂住了小朋友的眼睛,声音温柔极了:“乖,你看,拉小提琴的人呢都是用胳膊交流感情的,推来推去的很粗暴是不是?吹单簧管就不一样啦……”

生田下意识附和:“对,我们都是用嘴。”

山下卡了壳,小朋友满脑袋问号很想知道管乐手们怎么用嘴交流感情,生田也反应过来,一桌尴尬的沉默。

“……要不,还是再让你摸一次哥哥的小号吧。”

二宫差走了相叶,自己蹲下来擦地板。教室另一端注意到情况的美术老师也过来帮忙,二宫道了声谢,帮忙的年轻女老师忽然愣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天啊,竟然是你!”

二宫茫然地抬起头,啊了一声。

“我的命中之人!”

教室里外的八卦爱好者听到这一声齐刷刷转过头来,二宫冷静地眨了眨眼睛,很快想起来,这位老师就是几个月前他在神社门口的塔罗牌摊位上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我也不想信的,但这种缘分……真的是命运吧。”女老师一脸激动,二宫在她继续慷慨陈词之前果断地站了起来:“这里不方便,我们出去说。”

女老师跟出去的时候还红着脸,教室里J3的乐手们已经目瞪口呆,风间平静地微笑着,掏出了手机。

才和负责人交涉完赶到教室的松本一进门就看见乐手们镭射光似的眼神,不由愣了:

“有什么事么?”

乐手们整齐划一地纷纷摇头,一瞬间又变回温柔可亲的幼儿教师。

松本莫名其妙,只看到一桌上的小女孩身边没人,脚下还有一团狼藉的颜料。

处女座的指挥抿抿嘴唇,捡起抹布走了过去。


走廊无人处的二宫不得不再次苦口婆心地劝导:“这位同学……啊不,这位老师,实在抱歉,我真的已经有对象了……”

女老师十分活泼开朗:“我知道,你跟我说过的。我只是想交个朋友,改天也可以认识认识你的恋人啊!”

二宫叹口气,想着要封住J3那群人的嘴太难,这也不失为一条办法:“待会儿就可以让你见见,我们是一个乐团的。”

女老师又大呼小叫地感慨一阵,说在一个乐团工作也是多么浪漫的事。二宫看出对方病入膏肓的少女情结,只想着跟相叶那边解释清误会就好。

“拜托你了,千万不要再把命中之人挂在嘴边了,我这里真的会很麻烦啊……”

女老师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明白了。刚刚太激动了,实在不好意思。”

二宫松了口气,这才维持起基本礼节:“你怎么会来这里?”

“啊,我刚从美术学院毕业,正在做实习教员。”女老师忙不迭解释:“本来今晚约了朋友去看电影的,但我有个远亲的舅父非要让我来这次活动,说是有个很厉害的乐团来义演,成员都很优质……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找男朋友啦,但是觉得跟小孩子玩也很有意义,就答应了。是今早才决定的呢,所以看到你的时候真的很激动,没有再巧的缘分了……”

二宫从一团毫无逻辑的乱麻中捕捉到一两个似曾相识的点,想着不会那么巧的,还是旁敲侧击一句:“我们乐团刚建不久,竟然就有这么忠实的粉丝了,真感动啊。”

“我那位舅父也是做交响乐的,知道也不奇怪。”

二宫眨眨眼:“是么?在哪个乐团?”

“国立爱乐。他在那里呆了半辈子了,据说很有声望呢。”

“……该不会也是拉小提琴的吧?”

“是啊,还做过首席呢。不过现在不怎么上台了……”

“……”二宫深吸一口气,女老师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你就是佐野老爷子的大侄子的三表妹?!”

女老师愣住了,大概在脑子里换算亲戚关系,好一会儿才答:“好像是的,佐野桑是我的大表哥的二舅舅。”

二宫捂住了脸,许久才缓过气来。

“有什么问题么?你认识我舅父?”

二宫很想吐槽说托你舅父的福现在J3大概人人都知道你在找对象,还是忍住了。

“是认识的。确实……很有缘分啊。”

佐野家的大侄子的三表妹沉思片刻,一锤手:“啊,你该不会就是J3乐团的相叶雅纪吧?”

二宫咬了舌头,沉默片刻,干脆打蛇随棍上:“没错,我就是。”

——他男朋友。

女老师更加兴奋起来,压不住低声尖叫:“天哪我就说这种缘分简直太神奇了!我经常听我舅父说起你!”

二宫替人谦虚地一笑:“是么?都说我什么了?”

“说你和他年轻的时候特别像!”

二宫想了一下佐野的脸和处事作风,并不完全觉得这是一句夸奖。

“还说……诶。”女老师略作停顿,左右看了一眼,放低声音问:

“你和J3的合同结束之后,真的会回国立接我舅父的班么?”

二宫脸上一僵,笑意很慢很慢地淡下来。

“他天天跟我舅母念叨这事儿,是真的很欣赏你啊。”

二宫笑容不变,茶瞳平平,声音轻快:“是么?”

女老师大概看出二宫对这个话题的淡漠,吐吐舌头:“我也只是问问,没有帮我舅父做说客的意思。今晚能见到你真的太开心了,快给我引荐一下你爱人吧。”

二宫维持着唇边的弧度:“好,我这就去找他,你先回教室。”

女老师答应着,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二宫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察觉到唇角的酸痛。

他狠狠揉了一把脸,直到搓去最后一点残留的僵硬笑容,才敢回头去那间准备室。

相叶要做新的颜料盘想必没有那么快。那人总是手忙脚乱的,不知道会不会又给别人添乱。但到了关键时刻,又总是很靠得住。他那么了解相叶雅纪,知道那人现在一定还在准备室里没有回去。

二宫的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和片段,全部全部,都是关于一个人,和一张打乱的颜料盘。

准备室在楼下的角落。二宫一路走得很慢,不知怕些什么。到门口时发现门虚掩着,他又揉揉脸,走向门边。

“——这个颜色用不到啦!”

熟悉的砂糖似的声线,带点随性的吵闹,二宫听了就舒了口气,猫唇自然地扬起,伸手去开门。

“我说用得到就用得到!”

老人的声音铿锵有力,二宫愣住,手停在半空。

“佐野桑太任性了,画小提琴怎么会用这种鸡屎绿色啊。”

“什么鸡屎绿,这是橄榄绿,年轻人要注意文学修养!”

“都一样啦……”

佐野在门内慨叹了一番如今艺术教育的通识环节之薄弱,又抱怨道:“我怎么会找上你这种后生来我们团独奏的。”

门外的手一颤。

“拉小提琴又不需要认汉字,再说我不认识的字小——”

佐野用叹气打断了他:“还好你这把琴还是靠谱的,团里的人也都对你印象不错。这次圣诞音乐会的协奏曲可别给我搞砸了。”

“……佐野桑,你刚刚的态度还不是这样的啊。”年轻男人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委屈。

“你都答应了,还敢反悔不成?”佐野不知敲了什么东西,门里咚咚两声响:“我都已经让步到这个程度了,让你提前一周来合两遍就好,你还想讨价还价?”

“没办法嘛,现在J3的演出比较重要啊。再说西贝柳斯我跟国立的大家合过好多次了的,不会有问题啦。”

“我就是看你有这种能力带我的团,才找上你——”

“嘘——”相叶强行帮老人消了音:“不要再提啦。”

老人又嘟囔了两句,二宫在门外静静听着,慢慢就忘了自己是在听什么。

他知道这是一场偷听。想想也是讽刺,似乎他前不久还对自己立誓,以后听这个人的声音,再也不用偷的。然而冥冥中注定如此,他总是要在不合适的时间地点听到一些不合适的事情,在别人眼里就是偷了。却没人知道他也是被逼做贼,从无半点窃玉之心。

他要是没有听到该多好。

二宫想着,忽然就明白过来,其实他完全可以装作没有听到。这种伪装他也做过不止一两次了,只不过从来没用在这人身上而已。他为什么一定要听到呢?

天才的手指动了动,敲响了门。

门内的一老一少猛地回过头来,都眨着受惊兔子似的眼睛。

二宫忍俊不禁,自然地笑了。

“佐野大师怎么跑这儿来了?也是来送爱心?”

佐野拍了拍胸口,余惊未定似的:“NINO啊……吓我一跳。”

相叶手上还沾着颜料,转脸就往人身上扑,被二宫一脸嫌弃地躲开了。

“小和你一定不会相信,佐野桑那个传说中的大侄子的三表妹今天也来了哦,他是来盯梢——啊不,关心下一代的。”

二宫扑哧一声笑了:“我信,我还知道您大侄子的三表妹现在就在楼上的美术教室里,跟我们团的团员一起教小朋友画画呢。”

佐野和相叶对着眨眨眼,二宫走上前,接过佐野手上乱七八糟的颜料管:“您不上去关心一下下一代?”

佐野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我就知道小NINO最懂事了,那我就上去看看。”

说着,转身一溜烟没了人影。相叶长长地诶了一声,又问二宫:“你怎么认识佐野桑三侄子的大表妹的?”

“……是大侄子的三表妹。”

相叶扁扁嘴:“差别不大啦。”

“我跟她之前偶遇过一次,刚才她还把我认成你了。”二宫笑了笑,帮他一起挤颜料,那人手上一团乱彩,他做起来却一丝不乱,手上一尘不染。

“哇,小和好厉害。”相叶看着二宫的动作赞叹,也开始加快动作,想了想,又说:“对了,刚才佐野桑跟我说——”

“他大侄子的三表妹就是个花痴,我觉得在咱们团是找不到希望了。”

相叶一怔,笑笑:“嘛,都不一定啦。其实我有事要跟你说,之前佐野桑找过我——”

男人唇上一热,立刻忘了后半句话原本该是什么。

“……小和?”

二宫的脸就在相叶眼前,近得几乎能看见粉白之下的血管,相叶黑色的眼睛里一派通透,是真的茫然。

二宫想,他们之间所有的光明正大,都是因为这人的坦荡透明。而这人的过分坦荡,却常常让他感到害怕。

相叶察觉到恋人附上来的手,柔软灵巧,一双征服过千万听众的国手,正带着诱惑的力度探向危险之处。他们懂得彼此身体里的每一处秘密,轻易就能撩起莽原之火,是只有对方才能熄的。

“小和……”相叶的喉咙发干,耸动的喉结被人一口吮住,留下一个淡淡的痕。

二宫的身下贴在那处几乎瞬间勃发起来的暖热上,不自觉地笑了。

相叶从未见过恋人这样好看到近乎危险的笑容,入了魔似的,不知还剩几分理智。

“……我手上还脏……。”

二宫一回手,锁上了身后的门。

“那就不用你动手。”

他缠到那人身上,一眼黏稠的蜜色,灵巧地拉开对方身下的枷锁:

“我来就好了。”


晚上11点半,松本才坐上回家的出租车。他跟晚上活动的几方组织者喝了酒,车只能扔在停车场里。好在生田就在这附近,干脆和山下一人一台帮他开了回去。

今晚的活动很是圆满。最后的插曲大概就是跑来美术教室寻亲的佐野老爷子,松本也是听教室里的乐手们拼凑出事情发生的经过,才了解到二宫和佐野的大侄子的三表妹的一段孽缘。可惜佐野早早带着人走了,不然乐手们都想看看那女孩知道相叶雅纪和二宫和也是一对之后的反应。

而二宫和相叶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回到教室,寂寞的小女孩愤而抛弃小提琴,最后画了一只头上飘着音符的小天使送给松本。松本笑着收了,事后给二宫相叶打电话都没人接。风间还写作善良读作八卦地在楼里找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一脸牙疼的表情,说不用找了,找到了你们也会后悔去找的。

有老司机从风间的脸上读出隐情,啧啧感叹世风日下,松本说你们才是多管闲事,之后就被人拉去酒局。他心里还记挂着家里保温箱里的汤,应酬到位了,就匆匆步上归程。

松本以往喝起酒来是不回家的。他不管搬到哪里,都会给自己置一个琴房,对一流指挥家来说也无可厚非。而他每次回家后对着那架空着的钢琴说我回来了时候,都觉得自己在说谎。他回到了哪里去?又有谁在等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说出来就很违心。

然而现在的松本润归心似箭,家里的琴房也不空了。

他给樱井打电话,没人接。那人练起琴来也就不顾东西了。他只好在出租车后座上沐浴着夜晚的城市灯光,看那些没有温度的繁华,想起家里那盏昏昏却暖暖的地灯,人也欲睡了。这些日子他看着别人劳累,自己也没停下来过。而担心竟然是件体力活,他胸中块垒似的隐忧像吸铁石一样消耗着人的精力,甚至难以察觉。世上为什么有人消得憔悴,有人相思成疾,到这地步就都明白了。

松本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大概路上颠簸,向来少梦的人眼前也放起黑白电影来。他听见一个人的钢琴声,缓慢而低沉的拉二,钟声如刻,疼痛像是切到骨子里。他听了这么多年的琴,从不知道世上有这样让人难过的音乐。

梦里的松本一边听着,一边往那方黑暗的隧道里走去。他似乎隐隐约约地知道弹琴的人是谁,满心都是恐惧,很害怕看到弹琴人的脸,却执拗地向前,不肯停在黑暗里。

然后他看到舞台上的光,一片黑的灰白,坦荡中的微尘。天上飘下雪一样的羽毛,落到他身上一根,彷如刀割。他想捡起来,羽毛却在他脚下融化了。而越来越多的羽雪飘向了那束光所在的方向,竟成了滂沱,成了洪水,成了圣洁的深渊。松本不想再等,狂奔过去,他不知道那人此刻会有多疼,不敢知道,却非知道不可。

他终于抵达,来到那道光前,不知会不会太晚。天上的羽毛都渐渐消融殆尽,可能是为了成全这场相见。琴声停了下来,松本看到站在光里的樱井翔,挺直的脊梁,轻泛的唇边,每一根发丝都闪烁着不可攀的光泽。而这个光里的人向他转身,松本只能屏息看着,用再不躲避的视线,迎接那两眼不见底的苦海。

那人笑了,想要说什么似的,却来不及了。

松本看见樱井在自己面前倒下去,坠入无边的光里。

出租车后座的归人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正准备开车门的司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先生,到了,您从哪边下车?”

松本迷怔了好长一会儿,直到后头的出租车不耐烦地按响喇叭,才敢相信那只是一个噩梦。他道声歉,赶紧付了钱,站进公寓门口的冷风里。

下了车的松本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感觉血液中的酒精已经冷透了,又长吸一口气。他抬头看楼上的一个又一个方格子,数到自己的那一间,确认过那扇昏且暖的光,心跳也慢慢平了节奏。

光怎么会让人疼呢,该是他想多了。

于是他安心上楼,把噩梦抛到脑后。

开门的时候玄关的灯照例亮着,松本说了声我回来了,知道对方就算在也听不见,就不在意这种空白。进屋看到茶几上放的汤碗,还剩一点浅浅的底,不知是真的没喝完,还是拖着不想去刷碗。松本扯扯唇角,算定了心。他去敲琴房的门,没有人应。

他打开门,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如坠噩梦中的深渊。


樱井第二次醒过来时,床边的落地灯还亮着,屋子里没有人,床头的热水冒出袅袅蒸汽,药片放在一边。他记得自己从昏迷中第一次醒时耳边松本的喊声,声嘶力竭,像是小时候因为考试不合格跟在他屁股后头大哭不止的那个孩子。他还有余力安慰一声,要他不要叫救护车,直接喊小池过来。

他知道这两天是有些勉强自己了。新药的副作用比他想象中严重,无休无止的疼痛费去太多体力,而最近这两天晕眩也加重了。他已经用药一个月,小池说如果再严重下去恐怕要停药,他心里也默默祈祷着让他演完这一场。结果晚上回了家练了会儿琴,站起来时就眼前一黑。

倒下之前的樱井听见命运交响曲的铃声,如同嘲讽,简直气极反笑。他被逼进这条绝径里,如果走到这一步还是死路,确实不知下一步要迈到哪里去。命运对他没有手下留情,而他至今尚未认命。

只是可惜那个指挥过这首命运的人,不过是做了一段铃声,却被平白无故地卷进或是终章的交响里。

门口传来一声响动,樱井抬头,松本站在门边,见他醒了,眼里亮了亮,又暗下去。

樱井撑起身来,神情语气都很自然,刚刚睡醒似的,问:“小池医生呢?”

“……刚刚回去了。”

松本声音沙哑着,犹豫着,坐到他床前。

樱井看对面人的眼睛。他们以前很少对视,大约就是因为太懂对方的眼神,目光一相交接,另一个人心里的话就全都读得一清二楚。从前他们都有太多不能也不敢说出口的话,所以不敢看,后来慢慢地不再躲了,到现在,已经一眼就可以看到那人灵魂的底。

松本的眼里还有未褪的红丝,潋滟着一丛深水,许多话都写在里面,看得樱井心上泛疼。

樱井扯扯唇角:“小池都跟你说了?”

松本垂睫,挡去几分深,嗯了一声。

现在,他已经都知道了。

樱井的病早就开始了,根本不像松本听到的那样是新近才发现。小池收到的病历本上从这人的二十四岁密密麻麻写到如今,已经堪称医学上的奇迹。

这些年来樱井坚持着一边治疗一边维持繁忙的表演日程,表面上竟凭一股意志维持得和常人无异,连专家医生都啧啧称奇。结果今年夏天一场演出前的练习时肉毒注射忽然失效,才发现体内莫名多了抗体,或许是命运在跟这个并不把他当回事的勇者立一个下马威。

松本很难去想樱井这么多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没有人知道,或许连樱井自己都忘了。一遍遍的注射和复健,一次次带着不确定的演出,一场场自己和自己作对的钢琴,他都没有逃过。这个人的勇生在骨里,不会特意去逞,因此是别人看不见的。世人眼中的他处处保留,却不知他处处未曾给自己留余地。

松本听小池说这段真相,心里并没有半分怒气。樱井的确没有骗过他,是他从来没有问个清楚。而樱井身上起初让他不解的彷徨与畏惧,只不过是因为这人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孤军奋战了太多岁月,临到头来,已经厌战。

松本问小池,注射和复健失效之后还有别的办法么。小池说有是有,只能做手术了。

这项技术尖端的手术成功率近年维持在50%,失败了就没有机会从头再来,基本上没人敢去做。而樱井也在这道关隘前停了下来。

松本想,这是对的。这人战了这么久,换做是自己,也会停下来,想想过去和以后。

而这时候,樱井选择走到他身边来,松本回头去想,此刻才懂背后的珍稀。

他是想过了那些以前和以后,所以来找一个叫松本润的人。那是樱井翔今生所想,最后的勇气,一份答案的归所。

松本润给得起这个答案么?

现在的松本,却连这个问题都不敢答了。

“对不起啊,害你担心了。”

榻上人看松本垂下去又渐渐艳了颜色的眼睑,抱歉一笑,把一场沉重化解得很轻。

“小池医生有交代用药的事么?”樱井问:“还可以继续用么?”

“……最多能再用一个半月。明天你去了,她会给你新的治疗方案。”

樱井释然而笑,似乎就这么简单地开心起来:“那就太好了,不会错过这场演出。”

松本抬起头,眼底已经红透。

“你要做手术么?”

他还是开口问了。

樱井也毫不惊奇。他知道松本一旦了解实情,就会立刻问的。他喜欢的这个人在大事之前毫无顾忌,所以才是雷厉风行的指挥家,抖擞出无人能匹敌的人间好音,给他历劫的勇气。

“我还不知道。”

樱井平静地答,是准备了很久的答案。

“但弹过这次后,大概就知道了。”

松本看那双手伸向自己,在颊上眼下留下模糊粗糙的热。再开口时,齿间咸得发苦。

“就为了这一次,真的值得么?”

樱井的声音落到他耳畔,距离就这样作废了,像和一段昨日致敬,然后告别。

松本没有听见樱井的回答,也不用去听了。

他在窒息之中别无选择,只能更加抱紧这具身体。就算这个人明日一无所有,只剩下疼,他还是会留下来,说爱他,说愿意,说许多以前和更多以后,握紧他流血的手,尝他呻吟的唇。他被岁月和命运折磨得遍体鳞伤,形容凋零,仍然是他的爱人。

他不能救他,没人能做别人的救世主,但他不会离开。如果爱能做药,他愿意和他一起吞咽苦涩,熬过病中,熬到临终,都不会停下。

只要他们能熬过去,他想。

而明天总会来的。



每天坚持第一个来排练室的锦户亮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陷入沉思。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些日子J3排练的氛围实在十分诡异。

事情大概是从感恩节那天晚上发生变化的。在他来看,那晚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就是了。他成功引导三四个孩子说出了“以后想吹长号”的响亮宣言,成果起码比小提琴组好。事后他还和涉谷还留了福利院老师的联系方式,报名做了定期义工去教小朋友唱歌。

但第二天,就有哪里开始不对劲了。

先是樱井缺席了一次排练。再次出现的时候,带了一台吸氧机来现场,指挥浓眉一凛,就没人敢问是为什么。樱井不弹琴的事大家都讳莫如深,这次能一起合作,每个人心里都藏了许多问题。而这台吸氧机似乎能说明一点,樱井确实身体不太好。

但这种不好应该只在他弹琴时发作,却又神奇得没有过于妨碍他弹琴。锦户也知道许多业内人士的案例,真正严重的人根本弹不出来那么精妙的拉二。

乐团的大家确实都很担心,但也只能给一两句寒暄式的问候,谁也不敢问得太深。人家明摆着不肯说的事,J3里的人还没有情商低到非要去打破砂锅的。

锦户有一次排练后把润滑油忘在教室里,回去拿的时候正好看见樱井在吸氧,松本就陪在旁边,脸上淡淡的,眉间一段稍紧的距离。看见了锦户,两个人也都不避。锦户刚想问点什么,松本就开口,别问了,就算你问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樱井抱歉地笑笑。锦户其实只是想问松本那件外套是哪买的,只好摸摸鼻子回去问生田了。

而松本最近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

拉二的排练是钢琴主导,樱井自从开始吸氧之后也不是次次都来了。而但凡来了的时候,这首拉二里松本就用力过头。锦户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大压力,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樱井的宽慰好像也起不了多大作用,锦户还是知道松本的,这人自己和自己较起劲来,二宫开的火车都拽不回来。

而那首柴五的风格却越来越灰暗凝重,简直比第六悲怆还让人绝望。这曲子里本来有“命运”和“一线光明”两个主题,最激动人心之处就是两者冲击出来的壮丽,最后的乐章也该是欢乐的凯歌。松本一开始把这个路线把握得很好,这些日子却不知怎么的,凯歌完全成了悲歌……更诡异的是,向来严格要求到最后一刻的松本明显开始减少了练习时间。

樱井有疾,生田感冒,这都是可以理解的。J3成员底子都在,在一般指挥看来可能的确不需要那么多练习。但松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的那些“我们再巩固一遍”才是J3的纹理所在。可自从感恩节那晚松本扮了小天使以后,心灵好像也被洗礼了,每天都要叮嘱乐手们注意身体,看谁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上回龟梨手上扎了根鼓棒的倒刺,松本立刻给了三天假期,吓得龟梨以为自己被委婉地开除了。

虽然勤奋的龟梨还是坚持每天到岗,那根木刺也实在算不了什么,松本还是不忘日日问候。深受这股健康温柔之风熏陶的J3乐手们自行研发出许多梗来,风间现在每天遇到山下就要用母亲一般的微笑问上三句:身体还好吗?累不累呀?中午吃饱了么?

锦户一想起来,就打了个哆嗦。

然后又把思绪转向了风间所在的弦乐部,感觉就更诡异了。

二宫和也是个用90%的时间打游戏7%的时间谈恋爱3%的时间来练琴就能通过专业等级考试的天才,这点毋庸置疑。锦户还是二宫的学弟的时候,就见识过这人在排练现场抓住一切空隙时间打游戏的壮举,可一上场依旧惊艳四座,天才的技巧常人望尘莫及,从来不止说说而已。锦户也是从那时起多少就有些崇拜二宫,J3首演的那首门德尔松更坚定了他的念头。

但最近,他的这点崇拜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如今二宫在J3依旧抓紧一切时间摸鱼,只是摸鱼的方式……变得很不健康。

这也是从感恩节那天晚上开始的。那晚二宫和相叶失踪,风间去找,回来话里的意思锦户立刻就懂了,然而免不了有些惊讶。相叶脑洞清奇天生工口他可以理解,但二宫一向傲娇啊不有原则,很难想象竟然会配合相叶玩起画室Play。

第二天排练中途休息的时候,二宫和相叶就不见了。

大天使模式的松本没有多问,自己对着乐谱较起劲来。而等二宫和相叶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能从二宫健康过头的脸色耳垂和相叶乱成一片的头毛衣襟上看出来,两个人是去做过什么。

当时人们就震惊了。

横山的嘴张了又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龟梨看着看着鼓棒就砰地一声掉到鼓上,二宫气势十足地横过一眼,一句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就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说。

想想也是,人家的私事,不耽误排练,就确实没什么好说。松本也跟没看见似的,开始排练前甚至多给了两分钟喝水时间。

锦户当时还觉得,这一定是相叶又抓住了二宫的什么把柄,逼得二宫不得不做这种道德沦丧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没有排练的时候,他上完课经过一间空教室,看见二宫几乎趴在一脸懵逼的相叶身上,把人狠狠推进了门,然后啪嗒一声把门锁了。

锦户觉得自己的三观都快崩了。

他本想着,最近可能赶着水逆,或者太阳黑子炸得厉害,或者月球引力出了问题,或者只是大野智过生日了……总之宇宙中有大事发生,这些诡异的事也都是暂时的。但快半个月过去了,吊诡的情节变本加厉,没有丝毫转好的痕迹。

锦户沉思的过程中,乐团的成员也一个一个地来了。二宫打着呵欠,眼下青黑,掩饰不住的疲惫。相叶一脸的欲言又止,看起来也比前些日子忧郁了。松本进门,身后跟着提了慰问品的樱井。松本问生田吃饭了么,生田坦诚地摇头,指挥干脆就让全团先吃点东西再开始排练。

锦户狠狠一眼瞪向生田,生田耸耸肩,表示他也很无辜。

一个小时的柴五排练结束,又是一次暗黑之旅。锦户靠着椅背喘息,松本招招手立刻放人休息,说下一场我们练序曲。樱井坐在台下,叉手看着,眼神说不出的微妙深沉。

松本往樱井那里看了一眼,拿了两只保温瓶出门打水。锦户下意识回头,发现二宫和相叶已经不见了。横山牙疼似的揉了揉脸,和锦户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

锦户四下打量一周,团员们都不怎么讲话,也许是最近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微妙得很难生出活力。但这次的演出曲目确实比较沉重,可能也有这方面的问题。

锦户看村上那边翻开要练习的序曲的谱子,海顿第六交响的第一乐章,写的是日出,想着这次练习好歹可以有些正能量了。长号手咳嗽两声,想从自身开始活跃一下气氛,于是开始热身。

他这一热身,吓得生田一激灵,喝了一半的感冒药差点喷到中提琴头顶。所有人都往锦户这边看来,目光里透着诡异,锦户吹了一会儿实在吹不下去,停下来笑笑,觉得气氛更尴尬了。

一直旁观的樱井对他眨眨眼睛,似乎明白他的一番苦心。锦户莫名感动,樱井笑了笑,起身坐到钢琴前,随手翻起了琴谱。

和每次热身四周都要遭殃的长号相比,闲暇时的钢琴果然更能放松神经。众人虽然都没讲话,目光都期待地看向了那台古老的施坦威。

樱井找了半天也只有这一套琴谱,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或许是溜进来的学生偷这里的好音效来练习。樱井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倔强还是随和,就这么弹了下去。

前几声舒缓的长音响起来,就有人露出激赏的目光。倒不是因为这几声显露出的深厚内力,而是因为听出弹的是那首传说中世界最难的拉三。

旋律很快进入高速的两部并行和华彩部分,樱井选了相对欢快的舞曲版本,对技巧的硬性要求也更高。屋里的人都听得沉醉起来,瞪大了眼看琴键上彷如神迹般的翻飞手指,啧啧感叹。

锦户一边听,一边按讷不住满心钦佩。这曲子确实戳中了每一个人的点,让人心都振奋起来,不愧是做人做艺都叫人服气的樱井翔。他扭头,恰看见出现在门口的松本,正愣愣地钢琴前的人,如在梦中似的。

锦户想着松本大约也被震住了,却见松本三步并两步冲上前,一把夺下了琴谱。

琴声戛然而止,在听的人忍不住叫出声来。锦户也僵住了。

樱井还坐在钢琴前微微喘息,半晌,轻声说了句抱歉。

锦户只觉得莫名其妙,而松本也只是拧紧了眉,再没多说一句话。

坐观这一场变故的乐手们面面相觑,尴尬沉默,都不知如何开口。二宫和相叶这会儿才回来,前者颈上还有一片飞红,扎得锦户眼疼。

二宫坐下来,似乎也察觉到四周出奇的死寂,看向松本,哑着嗓子问:“还不开始么?”

松本看了眼琴边的樱井,脸上郁郁,又问:“你们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没有人回答。

锦户只觉得脑中那根在微妙之下愈绷愈紧的弦在已经到了临界一刻,就快断了。

松本看了一圈,又落到锦户身上,犹豫着开口:“锦户,你要不要——”

“够了!”

关西男儿一声血性的咆哮,彻底喝断了这个房间里弥漫了半个月的微妙氛围。

松本震惊地张了张嘴,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锦户放下长号站起来,一身飒爽浩然。

“我不想吃甜食!也不想休息!我来这里只是想好好练习!”

一屋子人都被震住,相叶甚至被吓得打了个嗝。三位关西大哥火速进行了眼神交流,已经为自家弟弟准备好了一切后事。

锦户停了停,挺起胸膛,坚定地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加入J3,就是因为觉得这里的人不管面对什么问题,都能一起解决。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大家走到一起,都是为了做好音乐不是么?!”

锦户言辞真切,每一句都是发自内心,说出来的话就很有感染力:

“如果真的遇到了问题想休息,好,我们就好好休息!反正离演出还有将近一个月,我们放一周的假,出去认认真真地休息一次。去露营,去合宿,跟大野桑去钓鱼,都比在这里越休息越累的好!”

这个建议的确让很多人感同身受。J3从建团至今就烈火烹油,教学任务加上演出排练,有时候连周末都不得闲。锦户的慷慨陈词或许只针对某些人事而发,却激起一片共鸣来。

村上、横山和涉谷凑了过来,给锦户大爷腾了块地方,涉谷递烟,横山打火,村上一边扇风,一边瞪圆了眼睛看松本的反应。

锦户长吸一口,又沉声道:“我每天都第一个来排练室,最后一个走,都是因为喜欢和J3在一起的音乐。人都是会累的,该休息的时候就要好好休息,该演奏的时候就好好演奏!我也想要休息啊,但现在还是坐在这里热身排练!更重要的是,这首曲子特么的根本就没有长号!”

愤怒的长号手越说越动情,到最后几乎讲出热泪来。沉默着听到现在的指挥猝不及防地出了声:

“对。”

锦户一时间卡壳,啊了一声,下垂眼里又变得无辜且茫然。

“我刚刚就是想说这个。”

松本抱起双臂,唇边垂下来,看着锦户的眼神仿佛看着一台报废的钢琴。

“这首曲子没你,你可以坐到台下去,也不用在那里担心被生田传染。”

生田十分应景地打了个喷嚏,又连忙缩回头去,生怕抢了别人的戏。

锦户反应过来,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村上趁机嘛嘛地打圆场,横山大笑着说我们大阪爷们儿经常这样的你们都别在意。二宫实在不忍看下去,干脆闭上了眼。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松本一吸鼻子,接了下去:“我们是需要休息一下了。”

一阵沉默,乐手们的眼睛都亮起来。相叶偷偷看一言不发的二宫,小心翼翼地向松本点头。

指挥家笑了,低头看了看眼前的谱子,心里也有一块大石落地。

这些日子的阴郁、茫然、急不可耐又畏首畏尾,似乎一下子都有了解释。竟然还是被始终旁观的锦户一言点破,果然当局者迷心,见多者迷眼。

“从明天开始我会跟学校申请为期三天的假期,加上周末也有五天。特殊时期,这也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大家也多体谅体谅。”松本郑重宣布道:“回来之后我们会继续现有的曲子和新加入的安可曲的排练,这段时间……十分抱歉。”

松本鞠了一躬,风间吹了声口哨,大叫:“谢谢指挥!”

于是团员都为这天降的假期欢呼起来,困扰了小半个月的阴霾就这么一扫而空。松本欠欠唇,长出一口气。

“在此之前我们还是要把序曲排一遍。”指挥扭头看向还站在原地发呆的锦户:“请问我们的长号首席,是想在那里站着,还是下去坐着?”

锦户猛地醒过神,哈哈笑起来,伴随着人群的掌声和喝彩声扛了长号下场。经过松本时,被对方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住了手掌。

“谢谢你。”

松本语气真诚,让锦户想起很久之前跟他商量着到校门口摆摊卖衣服的少年前辈。刚刚激昂了许久的关西一匹狼听到这一声道谢,才酸了眼眶。

“一起加油吧。”

锦户回握过去,两手的坚定滚烫,在无人之处交换了力量。

而这一幕大约只有坐在指挥台边的樱井得见。松本转过脸,对上琴边的温柔目光,向他点头。

钢琴家莞尔一笑,展开了那道名为日出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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