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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润竹马主]明日回响(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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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生田从松本手里接过T城爱乐的音乐会门票时,内心是拒绝的。天真的他也这么开口了:

“一定要去看么?第二天就是我们的演出啊。”

松本哼了一声,满不在乎似的垂眼:“怕被影响?那算了,没想到你是心理素质这么差的人……”

生田猛捏一记鼻梁骨,憋回满口的血:

“……我去。”

于是当他和松本在大厅门口被记者重重围住的时候,心里也没有一丝抱怨,只是更用力的笑出眼角的褶子,来掩饰自己悔恨的泪光。

松本倒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言辞端正地回答了记者的问题。先脸不红气不喘地把T城爱乐吹上了天,然后谦虚又含蓄地一抿唇:“顺便一提,我们J3的音乐会就在明晚。这是我们的首演,跟在前辈们的脚步后面的确有压力,但也给了我们更多动力,希望大家能来见证J3对音乐的另一种表达和演绎。”

这宣传做得熟门熟路行云流水,生田都怀疑是不是樱井翔给他写的稿子。等记者心满意足地放两人进门,生田才偷偷瞪他:“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毕竟没什么人会一套墨镜加宽檐帽来听交响乐。生田看他那件外套背后扎眼的刺绣,忽然觉得这衣服剪裁不错。

“这外套哪买的?我也想入一件。”

自行带偏重点的生田和松本一边讨论流行风尚一边走进大厅。离开场还有半个小时,观众一般提前10分钟入席,在此之前就是社交时间。候场大厅里衣香鬓影,生田看了一圈,在香槟塔旁捕获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其中一张面包脸转过来,撞上生田的目光,笑着拉人走过来。

生田瞪圆了眼:“大野桑,冈田桑,你们也来了?”

敏锐的小号手已经隐隐觉察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松本见到两人先鞠了一躬:“这次真是十分感谢。”

冈田一笑:“都是自家人,等待会儿看了效果再道谢也不迟。”

生田不解:“什么效果?冈田君什么时候跨界到古典乐来了?”

大野忽然啊了一声:“斗真你上次送我的鱼钩特别好用,但之前出海不小心被鱼咬掉了,你是在哪里买的啊?”

“……那是定制的鱼钩,怎么会掉?”生田立刻被带偏了话题,难以置信:“你钓的是什么鱼啊?”

大野嘿嘿一笑:“好像钓到了鲨鱼……”

“骗人的吧?!”

松本往场内环顾,一眼便看到许多熟人。J3的音乐总监是J系院长挂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早已不大出来走动,这段时间私下的人脉大多是樱井和大野负责周旋。今夜樱井不在,松本看一眼正兴致勃勃表演如何钓鲨鱼的大野,按住了太阳穴。

冈田拍拍他手臂:“去见见朋友吧,不用顾忌我们。”

松本点头,入场和人打招呼。他在圈内名气本就不小,交起朋友来又大方真诚,向来人缘不错。这一聊起来就成了流水宴,一张张面孔在他人看来是走马观花,松本却把每句话都一一记到了心里。

眼见着快到时间,松本看看表准备进场,抬眼刚好看见也向门口走来的另一张熟悉面孔。

松本心头一动,还是趁着最后一点时间上去打了个招呼。

“小池医生,好久不见。”

女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艳丽面庞上满是惊喜:“松润!”

又压低了声音:“没想到你竟然来听这场,你们乐团不是明天就要公演了么?”

小池一贯直爽,松本不介意地笑笑:“来取取经。”

女人趁没人注意翻个白眼:“别扯了。上次不是还跟你说过,自从前年首席跳槽,T城爱乐是越来越没法听了。我还是比较期待你们明晚的演出。”

小池本就是圈外人,作为爱乐者时常言辞犀利毫不留情,却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松本上次在酒会上见到小池,女人还为本国流失了那位才貌双全的前首席哭花眼妆,不失为性情中人。

松本忍不住笑:“那小池医生怎么今天还来了?”

小池左右看了两眼,才低声道:“他们音乐总监送的票,总不好不给面子。”

松本一愣:“你认识高木总监?”

“他儿子你知道么?嫌家里管得严,16岁就跑出去弹吉他玩重金属的那个。”小池撇嘴,“去年得了肌张力障碍,瞒着家里人和朋友去小诊所打肉毒,结果一针下去差点没出人命。他父亲就把人绑到我这里来看了。”

松本胸口一震,微微拢眉,语气撑得平稳:“竟然出了这种事……”

“这病本来就只能慢慢调养,很难根治。你们这些玩乐器的自尊心全在琴上,琴弹不好就活不了了似的。”小池叹口气,“那孩子估计也是因为这样才谁都不说,结果倔出了事。现在人是没事了,但体内出了抗体,肉毒是用不了了。这一年试了许多口服药都没效果,神经复健又都是玄学,家里人还不让做手术……反正那只手现在是弹不了吉他了。”

小池喝了口酒,把空杯放下。听见松本声音沙哑:

“你上次说,这病如果发现得早,还是有可能痊愈的?”

小池点头:“没错。但是要静养,找个专业性强又有经验的医生――比如我――定期打肉毒,配合复健,做姿势矫正。年轻的、运气好的两三年就痊愈了。但养病肯定不能像你们这样一年十几场演出的到处跑,就算治了,运气不好的一辈子也好不了,很多人都不愿意。所以说起来,重要的还是心理支持。”

松本的心揪了一阵,想到那人已经停止演出还辞了事务所,该是可以用心养病,多少松了口气。

想了想,又问小池:“上次我跟你提到的那个朋友……”

“没联系我啊。”小池眨眨大眼:“我可一直等着呐。”

松本猛地抬起头。

身后生田已经过来喊:“松润,进场了。”

松本强压下心头千百端,又生出许多结来。他扯唇别了小池,回头心不在焉地跟着生田入了座,脑中还盘旋着一段空荡的风声。

生田问:“怎么,紧张了?”

松本收回神来,往台上看一眼,一片堂皇中乐手们已经开始调音,便不再多想,收肩坐稳。不知是哪位严师带出来的好习惯,无论人在台上台下,但凡乐团开场,他就不能去想与音乐无关的事。是乐者的虔诚,也是回报音乐哺育他们的一番敬意。

生田见他认真起来,不再多说,开始看手上的曲目单,都是非常符合老牌乐团的壮阔曲目。再看台上,不由一愣。

松本也反应过来,和生田对视一眼。

曲单上明晃晃的贝五钢协,台上却不见钢琴的影子。

松本拍了拍前座大野的肩,交换一个眼神。大野的脸色略沉,看来确有蹊跷。

果然,场中安静下来后,指挥转过身来鞠躬,向各位观众道歉,说原本定下来做钢琴独奏的演奏家因事缺席,事出突然,未能提前告知,但乐团还给观众准备了另外一个补回遗憾的惊喜。

人群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松本玩味地嗯了一声,动了动腰,斜倚到座位上。

大野笑了:“看来比想象中有趣啊。”

乐团的序曲已经开场,是这两年熟悉的T城爱乐水准。技巧依旧四平八稳,然而对音乐而言,不出错不代表就是好的。松本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小池的冷漠脸,心里倒有几分期待对手的准备的惊喜。

两首序曲结束后,轮到协奏曲表演。指挥向幕后做个请的手势,走出来的竟是T城爱乐的前首席。

场内人声大噪,小池几乎要压不住尖叫声,顶端字幕打出这位世界知名的小提琴家的信息和累累功勋,很多老乐迷看到回归的乐团灵魂人物,已经激动得两眼晶莹。

松本看那位首席和乐团的互动,就知道这绝非指挥讲的什么事出突然,而是早就安排好的一场戏。那天和高木短暂一面,他就知道这场加演来者不善,如今这用心更是良苦到让他感动。

台上的小提琴家已经架起了琴。生田张了张嘴,碰碰松本,无声地说了一句“难道”。

口型还没做完,耳边就响起那段二宫拉过无数遍的E小调的旋律。

生田捂住了眼。松本怔了怔,难以抑制地扬起唇角。

好一曲无人不爱的门德尔松。

松本盯着台上的演奏者,也是多年淬炼,炉火纯青。他之前也和这位小提琴家聊过几次,了解许多背后不足为人道的辛酸。一个人要挺过多少苦难才能站在那个地方,站稳脚跟,然后潇洒离开,再在众人的泪与笑之中归来。这一刻在台下这些乐迷眼中,这个从天而降的故人本身就是一支绝版再临的名曲,他有关于这个乐团的太多故事,每一声触动的都是回忆里的共鸣。

松本瞟一眼默默拭泪的小池医生,心里再生出几道微妙的皱纹。

进入第二乐章,生田已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抱臂在怀,一脸严肃。他出国出得早,对这位小提琴家没什么前置印象,反而更能冷静地欣赏这支曲子,的确是十分出色的演绎,热情雄健技巧纯熟,把这首曲子的华丽端庄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一曲结束后全场沸腾,观众起身鼓掌,几分钟不肯停下,倒有了一种终场的错觉。小提琴家退场后还有人依依不舍,这时候就喊起安可来。松本坐在骚乱里,表情微妙。

生田犹豫着问:“你觉得……怎么样?”

松本揉了揉手指,淡淡道:“差太多了。”

生田不知这话说的是谁差谁太多,或者是这位小提琴家的现在和过去差了太多,可能只是不同,没有好坏之分。二宫的风格和他大相径庭,但毕竟少了十年经验,真要两相对比,生田也说不准观众们和那些乐评人会给出怎样的评价。

下半场的交响曲,小提琴家并没有出面。乐曲气势宏大,演奏平稳,而观众的情绪却已经过了峰值,连台上的乐者都有几个隐约透露出失落。松本听到许多痕迹,按理来说,这不该是T城爱乐该有的水准。

他托腮听着也想着。饮鸩止渴,积重难返。这一场虎头蛇尾是免不了的了,反正对乐迷来说已经值回票价,对制作人来说也已经达到目的,算是求仁得仁。

音乐会结束后,观众纷纷退场,嘴里还嚼着那位小提琴家的陈年旧闻,老人家们深陷的皱纹里不知是满足还是遗憾。生田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松本却坐着不动,问:“听入迷了?不至于吧?”

却见松本的目光落在曲终人散的台上,眼如星火。

生田一怔,又莞尔。他知道松本是接了这番挑衅,骨子里的那股战意被彻底挑了出来。这人一旦起了胜负欲,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分分钟手起刀落佛挡杀佛。其实结果也不重要,但队伍里有了这样的骁勇,总能让人心如擂鼓,步步生风。

生田坐在他身边,也对明天生出躁动的期待来。

冈田和大野在前排稳如泰山,低声讨论着哪种鱼生肉质比较好。生田见他们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好开口先走。山下今晚回家和母亲吃饭,他不急着回去,只是这样坐了快半个小时,也没人来赶他们走,才觉出不对劲。

“不回去么?”

生田问松本,松本挪动了下身子,戳冈田的肩:“人什么时候来?”

冈田看看表:“差不多了。”

台上的幕布忽然动了动,里面钻出几个人影,向这边喊道:“冈田老师,我们可以开始了。”

冈田答应一声,和大野笑着起身。生田惊讶地转头问松本:“这又是演哪一出?”

松本唇畔灿灿,目光不离那方舞台: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二宫和也的休息日生活向来有一种退休老干部的节奏。按他的讲法,他开始工作就是为了等退休,这种话在别人耳中当然又成了一句不靠谱的段子。他这些年来背着那把琴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多少人帮他看着。说他不努力,是没人信的。

此刻二宫斜躺在沙发里按着手柄,屏幕上的小人正非常努力地替他奔波着。相叶在厨房的油烟机声里大喊:“小和!我看见小翔到楼下了!”

二宫哦了一声,按了暂停,趿拉着拖鞋去开门,打着呵欠倚在门边看电梯的楼层一声声数上来。

门一开,满眼的迷彩。

二宫揉着眼,嘴里毫无诚意:“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嘛。”

樱井递上盒子才得以进门,耸着鼻子大叫好香。

相叶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没说两句话又大叫着不好要糊了狂奔回去。二宫撇着嘴坐回沙发上,和樱井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你的房子定下来了?”

樱井点头:“定下来了,首演结束之后就搬。”

“挺好的。”二宫不动声色地挑唇:“今晚没跟他们去交响大厅么?”

樱井捡起桌上的橘子开始剥:“也用不着我……你都听说了?”

“听说什么?咱们学院和美术学院合作的事,还是高木他们把钢琴协奏曲换成小提琴协奏曲的事?”

樱井手上一顿,果实涌出鲜艳的汁水。他抬头,二宫依旧专注地盯着上蹿下跳的小人,似乎和现实相比,更加在意那一方数码世界中的跌宕生死。

樱井擦着手上的湿,笑了:“就知道瞒不过你,不愧是二宫大师。”

“说实在的,我其实都没什么问题。”二宫猫唇微张,眼见着游戏到了重要节点,手上都用力了些:“我开始拉琴的时候,就想好了。这不过是份工作,工作要求是怎样,我就怎样。别人要给我加多少戏,我是不在乎的,反正又不加工资。”

二宫断断续续地说着,眼前的小人一个漂亮的跳跃,礼花炸成一片,通关音乐惊天动地地响彻客厅。

“哟西!”

二宫开心地握拳大叫,坐起身来喝饮料。厨房里的相叶又急得拿着锅铲往外跑:“小和你通关了?不是说好等我一起的么!”

二宫指着他身后高声叫:“要糊啦要糊啦我闻到味道了!”

樱井哈哈大笑着看相叶又一脸惊惶地跑回去,半天停不下来。二宫慢条斯理地挑了只丰满圆润的橘子,另一手点起烟。

“看吧,这些一惊一乍的,都是因为心里有所求。有想要的东西,才怕得不到。有想去的地方,才怕到不了。像我这种早就放弃了现实梦想的人,是不会怕的。”

说着,把剥好的橘子放到樱井手心,品相不知比他自己剥的那只强上多少。

“所以对我来说,明天和今天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樱井拿着橘子半天没讲话。相叶出来喊人吃饭,干净利落地拿走二宫指间的半支烟掐灭,也不顾小尖嗓的连番抗议,笑着对樱井说:“这个游戏我们卡关很久了,小和每次打通难关之后都爱乱讲话,可能就像高|潮后遗症一样吧……”

二宫整只面包手糊到工口兔子的脸上:“你瞎说什么!”

樱井掩面,笑得两肩抽搐。

明天就是首演,一早就要进场彩排,这次注定比之前要辛苦许多,晚饭就以相叶自制的饮料代酒。二宫和樱井闻着味道不错,以为相叶终于在饮品领域迎来了春天,喝过第一口就都双双沉默了。

樱井含泪,拍拍二宫的肩:“先苦后甜,寓意是好的。”

相叶不明所以地继续卖安利:“我用自己种的芦荟做的,对身体很好的。不错吧?看来明天可以带去给大家尝尝……”

二宫手一抖,却没有阻止。同团同命,就是要同甘共苦,这口不让风间横山他们尝过他也心有不甘。

相叶听说樱井过段时间就要搬来附近,还兴致勃勃地介绍起了周围的超市和菜市场,把哪家豆腐便宜哪家鸡蛋大只摸得一清二楚。二宫听得塞牙,心想说得好像樱井买回来真的会做一样,转念一想他不会做有人会做,又剔着牙啧啧起来。

话题逛过一圈,相叶才忽然想到重点:“小翔找的是哪里的房子呀?”

樱井咳嗽一声:“松润那里。”

相叶眨眨眼睛:“是么?那所公寓很火的,当初还是小和托人才帮松润排上队,现在也不是换季,竟然有空房?”

樱井埋头吃饭,二宫筷头一点:“不是空房,就是松润那里。”

相叶咬着菜叶反应了两秒,猛地跳起来。

“诶?!”

相叶饮料洒了一桌,二宫心疼得直咧嘴。相叶不知是惊是喜,按捺不住一腔激动:“就说快了快了,竟然这么快?”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樱井哭笑不得:“还有,什么快了?”

相叶在二宫的厉色下乖乖闭了嘴,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嘀咕:“怪不得松润当初说什么都要留琴房……”

桌子下头砰然一声巨响,樱井一口白饭噎在嘴里,相叶忍痛到五官拧成一团。

二宫轻描淡写:“那琴房是留给他大侄子以后用的,怎么,你想去练电子琴?”

樱井浅浅笑着,看不出什么异样。相叶和二宫三两句拌嘴移开话题,都不再提那间房子,也有意无意地避着明天的演出。好在不聊未来,他们也有的是过去。樱井这顿饭蹭得心满意足,临走还打包了两袋相叶家里的速冻饺子带走。

下楼前,樱井看着门里探出来的两个人头一上一下,分别说着路上小心和下次再来,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电梯来时,他摆摆手:“今晚谢谢你们,明天加油。”

二宫看着他,一眨眼:“明天见。”

然后他们各自进了自己的门,不算作别。

樱井站在电梯里,想起二宫那番有所求才会怕的小论调。他知道二宫并非一无所求,只是这么久以来小心惯了,该有的有了,就不多求别的。而那一点多求,或许都藏进了大师的一块腹肌里。人与人各不相同,千人千面才成世界,像松本就会明晃晃地把雄心壮志写在眉间眼前,临大事前习惯性紧张一些,却因为那一点泄露出来的紧张显得尤为可爱。他会有一点怕,是因为付出了太多,也衬得起他想要的,所以怕得理直气壮,格外动人。

而樱井翔在怕什么呢?

他握紧十指,电梯下沉,带来微妙的失重感。他想,为什么不敢?是因为太想要了?

电梯门开,樱井的拳也松了,走出大楼时两肩月色,冷冰冰的。

他知道,有些问题,靠想是没有用的,也不能与人说。

相叶在楼上看着樱井开车离开,扭头再看身后。二宫刚通关了一款游戏,也没心思一个晚上再开新盘,就干脆在沙发里懒着。相叶扯扯唇角,走过去把人揽到怀里,把那张柔软生嫩全然放松的脸揉出漫画表情。

“要不要一起洗澡?”

二宫沉默片刻,半晌,顶着柴犬脸点了头。

相叶于是心花怒放,狠狠亲了那人的唇。二宫哼笑一声:“别闹了,还有饺子味。”

“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我说的是你!”

同吃一锅饭的人,连气息也是相同的,也就失去了谁去嫌弃谁的理由。两个人磨蹭着进浴室,放好的洗澡水是暖的,却不敌一股情热。

这个澡洗得比想象中要累也要久。二宫趴到床上时已经累得抬不起手指头,那人摸着他被吹干的暖绒发丝,又忍不住吻上他的耳垂。一下两下,雨点似的,像是大型动物对小型动物的一种抚慰。

和相叶做|爱的时候,二宫总是能体会到人不过是动物的深刻道理。他也知道今晚相叶不算饱足,这一场性|爱更像是安抚,平息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一束暗火。

那人伸手,把他的手包进掌心里,一个一个关节地摩挲过去。他们的指尖都落了经年累月的茧,是一起结成的印,也是比任何贵重金石都好的纪念。

“……痒。”二宫忍不住猫唇上泛,翻手打他,又被捏住。

“恭喜你通关啦。”

二宫微微仰头,看一对黑琉璃里自己的模样,猫唇餮足,茶瞳未满。他从来不会说自己想要什么,好在相叶都明白。

“不管怎样,我都最喜欢小和的门德尔松了。”

二宫眨眨眼,凑上去蹭了蹭那双给他力量的嘴唇。

“不是我的。”二宫老师一字一句,慢条斯理:

“是我们的。”

琉璃里有乍放的礼花,谁低下头加深一个吻,浅尝辄止,把大火留待明日。

二宫伏在那人胸前,耳畔声声安稳,一晌好眠。


樱井准时到达交响大厅,演出厅里已经都是忙碌的工作人员。整整一夜的精心布置,舞台上却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往后台去,在休息室门口就听见横山夸张的大叫。

“这衣服是什么鬼啊?!”

樱井抿了唇,又听见冈田含笑的声音:“怎么,这就怕了?你可是J系毕业的学生,今天就算让你穿透明小雨衣跨开腿拉大提琴,也不能怂啊。”

龟梨感动地附和:“前辈说得对!我们也穿过鸡毛,啊不,很华丽的服装上场演出的。”

樱井推门进去,收获一众目光洗礼。他看一眼架上的衣服,眼睛亮起来:“好厉害……”

横山一拍脑门,反正怎么看也比村上的私服好,也就认了。樱井扭头问角落里不知是睡是醒的大野,问:“松本呢?”

大野啊了一声,眼神迷茫地看向贵宾休息室。樱井按他一把,放他接着睁眼补眠,自己敲开了贵宾休息室的门。

那人横躺在沙发上,一双长腿探出一半,看上去并不是很舒服。身上盖着熟悉的外套,可能是他自己的,也可能是生田的某件同款。休息室里暖气开得很足,那人睡得半张了嘴,醒来怕是又要口干腿麻。

樱井压着脚步走过去,俯身摸了摸那片额尖,做贼似的。未曾想那人竟然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像是贪暖的猫,又往他掌心蹭了两下。

樱井猝不及防,一动也不能动。梦中人的脸贴在他手上,带着睡着时特有的温软,吐息都喷在他腕间,羽毛一样幼嫩,落进他心火里,转瞬焦黑。

樱井的眼不自知地暗了下来,凑近一些,身后恰响起推门声和相叶的大叫:

“松润,可以开始――诶?啊?不好意思!”

樱井猛地起身,手上掀得松本往沙发里一滚,哀叫着醒过来。相叶张着菱形嘴,进退两难。那边起床气十分严重的指挥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面前指尖尚红的男人。

“……你打我?”

樱井回头,松本睁着大大的眼睛,不解又委屈似的。相叶见大事不好叫着“小和松润已经醒啦”跑了出去,权当已经完成任务,留樱井一个人百口莫辩。

两人面面相觑,松本张了张嘴,樱井立刻拿了水递过去,随便找了个话题:

“辛苦了,昨晚布置得怎么样?”

松本一口气灌下半瓶,揉着太阳穴,清醒一些:“没什么问题,改了几个cue点。TOMA半途就被山下叫回去了……”

松本又忽然想起和小池的一段谈话,可一旦提了,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只好和水一起咽下去。

“刚刚……”樱井好不容易捡起勇气,休息室的门又被粗暴地推开。

“J,你没事吧?”二宫举着琴弓冲进来:“我听相叶氏说有人打你?”

相叶藏在二宫身后无辜地眨着眼,樱井被呛得脸又大了一圈,门后还探出几张明摆了看热闹的面孔,一个个的眼神都非常有戏。

松本半边脸还泛红,狠狠咳嗽着翻身站起,脚下却一麻,被樱井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门后的吃瓜群众们集体发出一道别有深意的嘶气声。

回家补过觉如今精神饱满的生田出现在门口,吼了声早上好,才发觉气氛不对。

“要开始了哦――松润你怎么了?昨晚太累了?”

吃瓜群众们的嘶声更响亮了。

松本忍无可忍,一个水瓶丢出去,奏响了首演当天的第一声重音:

“集合!排练!”


傍晚六点半,T城交响大厅的候场区内已经宾客如云。业内人士纷纷议论着今天能不能见到传说中的J系院长,也有人谈论着J3当中的几位代表性人物,说哪一年在哪里听过演奏会,哪一张碟最值得收藏,还有人嚼起八卦,探问着国立爱乐的佐野首席想找二宫当女婿是不是真的,单簧管的山下和之前长居海外的生田当年到底有没有过一段情。

这场音乐会的门票早就兜售一空,在二手市场上也被炒得火爆。但来听的人都知道,作为首演,票卖得好也是不好,万一落个名不副实的把柄,以后再想翻身就难上加难。有心人已经看到曲目单上那首门德尔松,谈到昨天T城爱乐的演出,很多乐评家给出了犀利的评语,说什么回光返照不能长久,但对那位前首席的演绎却是有众一辞的赞不绝口。今天J3要再出彩,怕是很难。

樱井在人群中一一寒暄过去。T城这个圈子说大不大,樱井得天独厚,很多老艺术家都是小时候就通过父辈认识了的,交际起来也轻便熟络。他面上彬彬有礼,心里却念清了每个人的来处。稍一盘算,竟发现几家代表性的乐团和音乐公司都来了人,连关系微妙的T城爱乐都由木管首席带了高木总监家的儿子过来。年轻人染了一头金发,似乎并不大喜欢这种场合。樱井也许看见谁叛逆时期的影子,笑着打了招呼,并没有在意。

只是不知这满座高朋里有多少是爱乐人,还有多少只是想来看别人的戏,做自己的打算。能遇见真心的,也不错。

樱井侧首,忽然瞥见一道难以忽视的身影,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招呼。

那人戴了一顶一看就是假发的假发,摘了假发大概很像国立爱乐的佐野老师,但现在戴着假发,也很像国立爱乐的佐野老师。

很像佐野老师的佐野老师偷偷摸摸地钻到香槟桌前拿酒,很快就被自家老伴抓个正着,只好把酒杯放回去,乖乖抓着橙汁在角落里窝着。樱井考虑半晌,还是尴尬地举杯上前。

“佐野先生……好久不见。”

佐野看他过来就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使了个眼色把人拉到一旁:“我今天是答应了小相叶和NINO才来的,你不要张扬出去。”

樱井努力严肃点头,忽视背后无数打探的目光。佐野放心地点点头,佐野夫人一脸愧色地上前,和樱井行礼:“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樱井连忙摆手:“老师能来我们已经很荣幸了,您千万不要客气。”

佐野夫人瞪了身边翻白眼的老爷子一眼,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里的曲目单。

“这次你们的曲目单设计非常新颖,我孙子他们也都很喜欢。只是有个问题,交响曲部分的内容……”佐野夫人略一思忖,还是讲了出来:“可能是我见识短,曲子的时间是不是不大对?”

那首海顿94号的平均时长不过20几分钟,曲目单上却给出了50分钟的时间预算。

樱井笑了,向妇人一眨眼:“这就是J3为您和各位准备的惊喜了。”

佐野夫人一愣,身边的老爷子倒是想一出是一出:“还有多久开场?我想先去看看NINO他们。”

樱井面露难色:“只有五分钟了,我们也该进场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待会儿散场后……”

佐野撇撇嘴:“反正那小子现在还是在打游戏吧。”

在后台手握掌机穿越火线的二宫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路过的龟梨一瞬间瞪大了眼:“前辈你没事吧?不是被我传染了吧?”

二宫摇摇头让他别多想,擦拭着管身的山下眼睛一弯:“听说这次的感冒是一个传染一个。小龟现在差不多好了,说不定现在病毒就潜伏在谁身上哦……”

相叶嘀咕着:“应该不是小和啦,这么多年都没见他感冒过。”

山下点头微笑:“机会人人都有,大家都是平等的。”

锦户被山下慈祥的目光看得一哆嗦,回头又灌了两口润肺的梨汤。那边工作人员已经来催场,说差不多可以上场准备了。

生田叫了声好,从化妆台上跳下来,一招手就带着铜管队出了门,山下和木管队紧随其后,锦户和低音部门还在吭哧吭哧地抗乐器。相叶见大提琴三人组已经和其他弦乐队的成员拉帮结伙上台去了,扭头问还在按键的二宫:“小和,好了么?”

二宫这才放下手里的游戏机,揉揉眼睛,拿起一边的琴。

两人起身,二宫向里面休息室的门看了一眼,相叶心领神会,走过去轻轻敲了两声门。

“松润,我们在台上等你。”

门里传来低低的一声应。二宫和相叶相视一笑,转身走上舞台去调音。

休息室里的松本还翻着总谱,手上燃着最后一支烟,却没有几口是吸进去的。那一道门隔绝了他和外界的一切杂音,守得一片暴风雨前的宁静,只剩下时钟的脚步声。

他用十分耳力,听见烟纸燃烧时细小的声音,潜伏着嘶嘶,仿佛时刻等着燎原。

这次没有人来敲门,松本却知道门外有那样一群人在等。

他看了眼时钟,终于也拿了东西起身。这个动作他演练过无数次,以后还会有更多次,松本却都不去想了,只看眼下这一段乐章。明天这世上会多出对他和他们的无数品评,或毁或誉,都是天定也是自定。好在只要他专注于当下,明日来时就无愧于心。

松本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穿过通道,走进一道光里,耳边响起潮水般的掌声。乐团全体起立,目光都是向他,紧绷出近似肃穆的光泽。

有人起身时不小心被琴身撞到裆,一脸坚韧不拔。松本想忍,又干脆不忍了,抿嘴一笑。于是大家都无声地笑了,像是第一次排练的时候,紧张地活泼起来。这方舞台对他们而言是挑战,是实现,也是最高的愉悦。自己无法享受的演奏,是不能供于他人的。

松本转身看二宫,那人两眼烁烁,茶瞳泛金,送他一记漂亮的二宫氏眨眼示意,松本就知道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转身鞠躬,然后走上那方高台,像是触动一个按钮,世界就这样静下来。他面前的黑红与金黄之间是一张张笃定的脸,放在弦键上的粗糙指尖,和倒映出飞扬音符的眼。他们每一个都准备好了一段嘹亮动人的初啼,只等着世人给出一刻安静,听这惊人一鸣。

松本挑唇,颔首,眉间轻扬,手下炸响雷霆的第一声。



5


樱井和大野坐在二楼,忽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似乎不久前他也曾在某个高处,看见一片澎湃的音海。而这些人在一起时总有种奇妙的磁场,胡闹起来就群魔乱舞,让人捧腹到难以收场。认真起来又个个如神,把人的眼与耳、身与心都收服进那一方海里,再难自拔,不自主地沉迷。

樱井托腮,听高昂激烈的《俄罗斯舞曲》自然转进大野写的那首改编过的曲子,华丽深沉,一高一低相映成趣。序曲是如料想之中的出色发挥,毕竟这版演奏是作曲人亲自量体而裁,世上独一无二。交给松本,大野也很放心。

之后就是二宫的门小协。樱井看二宫在众人的掌声中起身,相叶换到新的位置,两人的手有意无意地擦过,有片刻的粘连。大野轻声一笑:“NINO精神不错。”

樱井点头,忍不住又向对面的座位看上一眼,已经摘掉假发的佐野握着拐杖,表情意外得严肃。

樱井心头一动。

二宫才拉了两个小节,樱井就听出他确实认了真。松本和乐团也被迅速带入二宫制造的音乐氛围之中,配合无间。音乐大厅的穹顶之中回荡着许多年前作曲家口中那段“让我无法平静”的旋律,饶是樱井身经百战,也不由得失神。

他甚至没有觉察乐章就这样一一切换过去,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没有人需要说出口。那人的手下没有刻意的休止,没有空白的分割,只有一脉天成的流。温柔时如细水,激昂处有浪声,裹挟着人向前。

樱井想,这大约就是天才的含义。多少人磨穿十指,只能做一个完美的复制者和再现人。天才却总能不动声色地击穿人心最柔软的部分,像是漫不经心地从这个世界路过,就已经让多少人失魂落魄,想他再多施舍一眼。

终章的主部,二宫把最华丽缤繁的部分处理得举重若轻,音符跳跃如风中精灵,丝毫不显半点滞塞,游刃有余地去牵动听者的情感。相叶为首的弦乐用手下的复调与他呼应,这一曲之中的含蓄、委婉、不言自明就这样又全都回到眼前来。他们手下各有一片难解的织体,催着谁面对,想要谁看清,又还给谁一段默契的低吟。二宫像是有意、却也无意似的,猫唇轻泛,翻飞的指间把玩了满座人心。

最后的颤音终了,小提琴家、指挥和乐团都停在那最后一刻。全场安静了许久,樱井的对面才响起第一声喝彩。

国立首席为一个年轻人带掌,不知是多大的荣誉。但场中的人无不起立和掌,见证也认同了今晚这第一份荣光。松本走下台时忍不住拥抱了二宫,樱井笑了,看见那人眼角的一点灿灿,还有二宫想压又压不下去的唇角。

如果不为这样的演奏感动,就不是松本润了。

樱井一边鼓掌,一边留一点余光看对面的佐野。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下来,依旧拄着拐杖,目光盯着台上,深邃如井。

樱井循他目光看过去,是满脸笑意正要起身的相叶,那双长腿一动就差点踢翻谱架,被身边的风间及时扶住。二宫回头,半嗔地看他一眼,嘴角还是扬起来的。

相叶摸摸头,不好意思地和乐团一起鞠躬。

樱井拍拍大野的肩:“我去后台看看。”

上半场就这样华丽收场,后台一片群情澎湃。众人被这首协奏曲鼓舞得士气大振,空气中几乎都能闻到肾上腺素的气味。被激发了关西男儿血性的锦户激动地抱住二宫大吼:“我们团的首席太牛逼了!没有更好的首席了!不愧是天才!”

二宫吃吃笑着去拍他的头:“你省省吧。”

路过的生田偷笑:“他下半场要休息50分钟,你让他发泄发泄吧。”

山下接过生田递来的水瓶,微微一笑:“小亮还是应该养精蓄锐,我们等着你一分钟版本的野蜂飞舞。”

众人都知道下半场安排了好节目,他们也是从许久之前就听说这场surprise名副其实,今天下午彩排的时候的确效果惊人。然而这些说到底也只能做鲜花着锦,铺在他们演奏的那层锦绣底子上。上半场的协奏曲的掌声有大半都是给独奏家的,交响曲才是立团根本。

樱井钻进后台时正赶上二宫和相叶给弓补松香,有点兴奋的二宫起了玩心,往相叶的脸上抹白胡子。相叶咳嗽着躲,慌不择路地扑进樱井怀里来。

樱井把手上的袋子高高举起,叫着危险。二宫两眼闪闪发光,也不装看不懂了,直接指指休息室:“在里头呢。”

樱井道了声谢,去敲门,低声说:“我进来了。”

开门就看见背对着门口抽烟看谱子的松本,头也不回地讲:“把门关上,他们有人不喜欢烟味。”

樱井走到那人身边,放下袋子:“我也不喜欢。”

低着头的松本哼了一声:“得了吧。当初我的第一包烟是谁给买的?”

樱井自知理亏,咳嗽一声,取出盒子,在松本面前打开。

松本看看眼前的巧克力蛋糕,问:“又自费请客了?”

樱井眨眨眼:“这次就这一块。”

松本一怔,唇边就这样抿紧。

樱井摸出两把小叉子:“我也饿了。”

松本犹豫了片刻,接过来。

吃了一口,又抖抖眉尖:“后台不允许带食物进来。”

樱井猛地抬头瞪他:“你咽下去没?”

松本吓了一跳,喉咙一动:

“……现在咽下去了。”

“那你就是共犯,吃你的吧。”

“……喂!”

松本哭笑不得,对面人早已又埋头于食物。他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某个金发少年半夜带他爬出上锁的宿舍大门,去看午夜场的《钢琴家》。那部电影那年还是初上映,而那人耳边落了一颗夜奔的星。少年松本润把这些影像牢牢记着,回头看时,竟然都成了经典。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已经被迫成了共犯一名,余罪十年,尚未还清。

如今松本和樱井藏在休息室里分吃一块偷渡来的巧克力蛋糕,仍是心有戚戚。

松本咽下满口甜涩,问:“今天都有谁来了?”

樱井笑了:“你应该问有谁没来。国立的佐野老先生还一口一个MJ地叫你,八成是跟二宫他们学的。”

松本先笑,又正经起来:“待会儿还是要去好好拜访。”

樱井若有所思:“我看这位老先生……似乎的确用心很深。”

“对谁?二宫么?”松本一停,“有很多人这样讲,还说他想让二宫当女婿。”

樱井哈哈笑起来,把疑虑藏进心里。他看到最后,总觉得老人的心思是在另一个人身上。但说到底不是他能管的,不如守口。

这块蛋糕三言两语间就被两个确实缺糖分的大男人吃个干净。松本看樱井咬着叉子恋恋不舍似的,撇撇唇:“饿了?”

樱井大眼一眨,又弯起来:“以后就不怕饿了。”

松本愣住,不知他指的是哪块蛋糕,或者哪一碗面,又或者哪一个空着的房间。反应过来时樱井早就带着罪证起身,在门边留下一句:

“玩得尽兴,我等你下班。”

人已经走了,留下满屋淡淡的可可香。松本的烟躺在烟灰缸里,焦油不比焦糖动人。他一直捏在指间的那点紧张好像突然就不见了,只剩下掌心的热切。

他拿起乐谱,笑着抹去金字上那一点暗暗的香甜。


下半场开始前,场内的气氛已经和90分钟前大不相同。樱井不动声色地看场内有人脸上严肃起来,也有人更兴奋期待。高木家的金发儿子神采飞扬,再也不是进场时那个被强拉来听无趣古典的残念少年。倒是他身边当陪客的木管首席脸上不大好看。昨天T城爱乐花了大心思想要呛掉今天二宫这场门小协的风头,如今效果怕是不能尽如人意了。

松本在万众瞩目中施施然上场,樱井还在原位坐着,大野已经去和冈田做其他的调度。对面的佐野夫人翻着曲目单,似乎还在疑惑不解。樱井拢拢唇,把目光收回到自家耀眼的指挥身上。

台上人向他的伙伴们神秘一笑,开始了这场华美的惊喜。

樱井在活泼欢快的第一乐章里用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打着节拍,想到这首选曲的机缘。这首曲子就像作曲家开的一个玩笑,却又和这个乐团的精神微妙地契合。J3从根基上来讲,是向市场而生,偏偏找来一群有艺术之魂的人,又有松本这样一个较真的指挥。他们都知道曲高和寡的道理,并没有想着做一个全然市场化的乐团,只想让更多人听到这世上的好音,教化多过贩售。可惜这城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们同心。有些人站惯了云端,又因此独占一些资本,就不愿看见踩着泥土走上来的人来抢他的盘中甘露。

当年的海顿写了这首94号,来吓唬那些在他的音乐会上打瞌睡的附庸风雅之人。而对J3来说,附庸风雅或许没什么不好,有附庸之心也是向上的精神,若是一场附庸后能让这人生出一点翻翻曲子背后宝藏的念头,就也很圆满。几百年前,这大厅里的辉煌交响还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才有人忍着困意听一场千篇一律的奏鸣。如今这社会爱鼓吹人人平等,文化消费罢了,大家寻各自喜欢,最重要是那颗真诚又尊重的心。

所以现在的松本选这首《惊愕》,吓得不再是附庸风雅的看客,而是那些故作清高的座上宾。交响乐之父在那个时代显露出来的一点娱乐精神,不过是为了让人回归音乐的本心,不要再强迫自己也玷污艺魂。那本嚼碎了的乐理书上明晃晃写着,音乐的存在是为了让人享受,是拿来表达真情。很多人都需要醒一醒,问一问这些年梦里的那个自己做过的、听过的音乐到底有多少真心。

樱井想,大约也只有台上那个真性情的爱乐之人,敢这样大方地站出来发问。可惜他自己想扪心自问时,已经失声。

他这样陷入一种沉思里,耳边细若游丝的弦乐之声似乎也在引着他想得更深,步步诱人入梦,手段高明。

然后猛雷乍惊。

场下有不少倒吸气声,然后忍不住就露出会心微笑,樱井也跟着挑起唇角。这曲子太过知名,坐在台下的大概很多都是等着被吓一场,心甘情愿,只是真被吓到的时候,才能体味出不同人手下的别样雷声。

松本就站在那里,眉眼熠熠,张扬而从容,像一只从空中突降的得逞的鹰。这支曲子许多地方架构复杂,短而精悍,松本全程把控得滴水不漏,转调处还自有一段飞扬的风情,才会有很多人都听得入神,结结实实地浸在音乐里,被呛上一口。而真正的好戏也从这一口汹涌开始,他已经心满意足地结束了恶作剧,现在要给醒着人听什么是真正的佳音。

小步舞曲步步逼近,如飞如梭,松本带着这队雄心在怀的精英人马在夜露中疾行,他们的弓与槌光芒响亮,手与口形容悦耳,笑与汗颜色动听。高速前进的步伐纹丝不乱,每一道和声都入木也入微,是松本多少次“再巩固一遍”刻画出来的精工。

也只有这样的纹理,才能表达出那人的一腔情热,至臻,至真。

旋律就这样紧张而活泼地向前推进,就像J3每一次开始的演奏。行进终篇时,樱井竟然还有多少不舍,不知台下还有多少沉醉之人也有同感,有人的眼里泛起晶莹的光。两段主旋律在松本手下飞驰、腾空、绽放。作曲家倾尽全力写出为难了几代人的华章,如今指挥家也全情投入没有丝毫松懈。大约是想让先人也让今人看到,这些出色的乐手没有辜负过时光,也没有辜负过每一双向他们也向这个殿堂的眼睛。

奏鸣与回旋之间,樱井看见那人额上的汗湿,也看见台下的金发少年和垂垂老妪脸上的水色。都是真心人,才这样不吝自己生命中的汁液,也不怕为人流尽后留给自己的干渴。

最后一个和弦戛然落地,指挥家的手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完美弧度。太多人同时站起来喝彩,而松本转过身来,汗湿的食指抵住嘴唇。

“嘘。”

男人的额发浸了汗,眉目轮廓都成了水墨,唇上却绯艳到刺眼。不知是热了,还是想要更热。

台下人忍不住窃窃私语,交换着眼神,这次是结结实实不掺半点预备役的惊讶。而很有娱乐精神的指挥家挑唇一笑,褪下了笔挺的西装外套。

身后的整个乐团也都噙着这样神秘的笑,脱了外套,露出颜色不一的鲜艳衬衫。

松本向瞬间沸腾了的人群优雅鞠躬,和开场一样的坚定从容,然后转身上台,举起手臂,打了个漂亮的响指。

向来灯火通明的交响大厅竟然瞬间暗了下来,台上只看得见谱架上微弱的照明,昏黄如囊萤,照亮谁来时路上的苦行。

一束光落在指挥家的肩背上,线条紧绷,像一只鸟,在等待天空。

人群就这样安静下来。

他们合该安静,去享受这场真正的惊喜。


早上十一点,二宫从宿醉和纵欲过度中醒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揉头还是揉腰。有人听见声音,从阳台哒哒地跑进来,身上还带着衣物柔顺剂的味道和秋风的温度。

二宫被人捏了脸,嫌弃地转过头去:“你手凉。”

“该起来啦,今天约好了帮小翔搬家的,我们吃过午饭就走。”

二宫这才依稀想起昨晚一场混乱中都发生了什么,撑着脸坐起来,打了个隔夜的酒嗝。

他确实很久没喝这么多了。昨晚J3首演大捷,庆功会上来敬酒的本就一波又一波,他们新团开张他又是新人首席,不好落人口实。喝过了庆功会,嗨到停不下来的那几个又撺掇着出去组局。他也确实开心,看身边人也开心,就跟着去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二宫心里给那些喝高了就停不下来的人一一扎了小人:生田、大鼻子。锦户、下垂眼。松本……好这个可以放过去。佐野――

二宫忽然福至心灵,仰头问:“昨天佐野老爷子怎么会跟我们一起去喝酒?”

“佐野桑说他和小翔聊得来,想把他大侄子的三表妹介绍给他。”

二宫嘶了一声:“他大侄子的三表妹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相叶提到佐野,眼神微暗,好在二宫还在沉思亲戚关系,没有注意。他就坐到恋人身边,干脆也钻进被窝里。

“都说了你身上凉!”

“抱一会儿就暖和啦。”

二宫认命地凉了自己暖了他人,相叶躺了会儿,问:“给小翔送什么搬家礼物好?”

“我早就准备好了,放在客厅柜子里。”

相叶瞪大眼:“你早就知道小翔会搬去和松润一起住?”

二宫动动嘴唇:“我跟他提过,小润那间本来就是两个人住的。”

又不知想到什么,眼波动了动,拧过身。

“他现在的情况,搬到小润那里也是最好的。”

相叶不再讲话。过了片刻,又收紧抱人的手臂。

“小和昨晚好厉害……”

二宫刚想收下赞美,忽然老脸一红,不大敢肯定他说的是昨晚台上那个拉门德尔松的二宫好厉害,还是酒后提升了配合度让他解锁了许多新体位的小和好厉害。想了半天,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也很厉害啊。”二宫慢吞吞地挪了挪身子,仰头看他:“对我来说,相叶氏一直都是最厉害的。”

那人眸光莫测地变了几遭,一记大兔子下山压上来。

“那我们再试一次吧!”

二宫这就知道他说的哪种厉害了,于是立场坚定地把人踹下了床。

“赶紧吃饭,然后去帮樱井翔搬家。”

他们这边还在家里腻着,真正想帮忙的人早就已经动了身。樱井看着艳阳下开卡车来的生田和副驾驶上不知为何还配备了野餐专用三明治的山下,感谢之余,不由感叹年轻人谈恋爱的方式真是丰富多样。

生田的车载音响里女高音还高唱着的《晴朗的一天》,热血青年天真地踏进豪宅,嘴里还叫着“翔君住的地方真不错啊”,一进门就被满目狼藉惊呆在原地。

樱井尴尬地摆手:“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让我先打打包。”

后脚进门的山下啊了一声,又唔了一声,冷静地掏出了手机。

先锋小队显然低估了樱井战场的凶残程度,只好狂拉友军。没一会儿风间和锦户也到了,锦户一来,他那三位关西亲哥就免不了要来助场。龟梨天可怜见地在家养掉一点病尾。松本踏着咏叹调的最后一声进门,也不算来迟。

一群人毫不留情地吐槽了樱井家里的地狱程度,然后各自配合默契地开始封箱。劳作时的话题自然而然的就说到了昨天的演出,每个人口中都有一段淋漓释放之后的满足。

昨晚音乐会的下半场,一首《惊愕交响曲》,J3演奏了两次。第一次已经技惊四座,第二次则配合了冈田和大野带美术学院的人设计的灯光表演,成了一出声画结合的交响诗。

海顿的曲子华丽丰富又有戏剧性,J3的曲风热情多变,黑暗中脉脉流动的光河随着音乐激昂、低回又炸裂,灯光和乐手们穿的含有特制光纤的服装对接时还会有特别的颜色变化,他们就这样上演了一版如梦如幻的视听盛宴。现场观众反响太好,散场时掌声经久不散,连二遍安可都压不住。当晚DVD预售的官网就被挤爆,J系院长还特意给他们打了电话祝贺。

古典乐界也难得出现这样有通俗话题性的好题材,媒体们毫不吝惜版面和夸耀之辞,把J3送上今天的头版头条。什么天才小提琴家的初试啼声、大胆前卫的跨界尝试、年轻指挥家的深刻表达,还有什么逼近世界纪录的长号手……樱井知道松本是喜欢看的,干脆看到一条就发给他一条。

樱井也去看一些新闻的评论,当然还是有和之前一样的声音,说年轻人还不够沉淀,灯光秀有哗众取宠之嫌。J3的乐迷就用之前那遍传统演绎版本的《惊愕》来反驳。樱井笑着想,这大约就是松本一开始敲定正常设计的初衷。有人说他们好看多过好听,然而谁规定古典乐就不能好看?他做出这样既好看又好听的两个版本,也不怕眼和耳谁抢了谁的风头,任君选择就是了。

然而这世界上有夸必有毁,钞票还有人嫌铜臭。锦户坐在装满旧衣服的纸壳箱上棒读出一条评论:“其实还不是因为这群人长得好看?都是去看脸的吧,听得懂交响乐么。”

横山对此表示不服,拉过一边的村上:“你说这叫好看?”

村上一把推开他:“就你脸白,快去洗洗,看这蹭的一脸的灰。”

风间想到昨晚喝酒之后号泣的锦户,忍不住笑道:“我看还是亮君的野蜂飞舞比较厉害,多长时间?58秒?”

锦户摸着头笑了:“58秒半。”

山下语重心长:“跑圈确实有用吧?要坚持啊。”

锦户的眼角又垂下来,想到什么,问一直沉默的松本:“咱们的下次演出定在什么时候?”

松本清了清嗓子,还有宿醉的鼻音:“昨晚跟几个部长聊过,想让我们加入今年官方的节日演出季。”

每年12月,都有庆祝圣诞和新年的音乐演出季,私立乐团这时候举办活动的也很多,但官方的演出季向来只有那几家老牌乐团才能上榜。J3初出茅庐就能加入这种品牌活动,莫不是对他们这次首演的极大认可。

屋里的人都愣了一会儿,才爆发出激动的惊叫声。锦户狂按手机把这个消息传播到群里,生田从楼梯上跳下来摇着松本:“这么好的消息为什么不早说?”

“具体什么档期还没定,先练着团再说吧。”

过敏的松本吸吸鼻子,皱着眉挥舞手臂:“你们把窗都打开,屋里灰太大了。”

积灰的罪魁樱井有些自责地爬上去开天窗。他也知道松本的顾虑,演出季短短半个月,原本都是老几家瓜分好的档期,现在J3挤进去,挡了谁都是不懂事,更别提主动要求挑节日当天的大梁。松本这些年也是人事中翻滚过一圈,看他那次和高木应对就知道心里考虑了许多东西。屋里其他人也都是在其他乐团求过生存、或者在这片业界单打独斗过的,兴奋归兴奋,此刻似乎也感受到首演之后的种种顾虑,只嬉笑着不再多提。

松本把箱子抱到车上,回来看大厅里林林总总,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又转头问樱井:“还有什么要打包的么?”

他含了鼻音时,讲话就格外软绵。樱井一怔,才放下抹布:“卧室里有些书还没有打包。”

松本拾起一只没用过的新箱子:“我来帮你。”

于是他又走进了那天晚上参观过的卧室,床铺和杂物都已经撤个干净,剩下散乱的书籍。樱井的书架永远不够用,松本记得小时候樱井给他补文化课,还曾经非常中二地讲“放在书架上的书肯定都不是拿来看的”。那时的松本对这些歪理深信不疑,他的床头至今没有书架,却总少不了散乱的字纸。

松本俯身,一本一本地拣书,樱井把小阳台上的书也抱进来,顺便收好放在架子上和柜子里的DVD和CD盘。松本看到那盘曾经被他当做借口的NYPO纪念光碟,扯扯唇角。

樱井把CD塞到他手里,声音低沉温柔:“以后有机会一起听。”

松本没有答应,回手接着整理,指尖略过一片又一片空白。他开始忍不住偷看书柜下面那个紧锁的柜门。他能猜到里面是什么,却不能问,更不能开,只能等。

书和光碟都被一一码进箱子里,松本熟练地拿过泡沫塑料,扭头问樱井:“齐了么?”

樱井没有犹豫太久,点头。

松本想,自己大概是不甘心,才又问了一遍:“没有其他要带走的了?”

这次樱井摇头:“没有了。”

松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手上一松,大股大股的泡沫塑料涌进箱子里,雪白而空洞,就这样掩埋了一处缺。

全部封过箱也搬上车已经是下午四点,转移到松本的公寓就到晚饭时间。二宫和相叶从始至终没有出现,最后还是相叶给樱井来电话说对不起小和太累了现在还睡着,让他改天组个暖房的局。感动了一天的樱井说要请来帮忙的人吃饭,然而一群人昨天喝得太猛,现在都没有什么胃口。龟梨在群里晒出自己煮的清肠胃的粥,樱井也看得有点馋,不由往松本那里瞟了一眼。

松本咳嗽一声,说:“明晚来我们这儿吃饭吧,庆祝翔君搬家,也算慰劳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

风间立刻两眼发亮,生田和山下也没什么意见。关西四人众最后感慨了一下T城的可怕房价,约好了明天的时间,就各自回家。

樱井搬进来,才发现这公寓确实比较适合两人住。卫浴、卧室和阳台都是一套,两间安排在楼上,互不干扰。厨房、书房和公用空间都在一楼,松本已经严正警告他离厨房要保持安全距离。樱井保证的时候,余光也看到某间门上落的锁。那门的样式他很熟悉,他们这些人扰民惯了,基本都知道做过隔音处理的东西长什么样子。松本不说,他也不说,就像他家里留下的那道旧锁一样。

而这道新锁,迟早是会开的。

铺好新床的樱井拉开窗帘,正赶上最后一抹夕阳,就这样跳进来满屋子耀眼的火红,像是种难辨的预兆。樱井看了一会儿,眼睛发酸。他想起钱包里还装着相叶给的御守,也是红色。而今天起他搬进一处新房,以后要与谁朝夕相对,那人唇边和耳侧的颜色,他也都记得。

樱井摸了摸肚子,走出房门,闻到暖热的米香。不知是不是夕阳看太久,空气中的这点热竟蒸得他眼底微湿。

他走下楼,看见那人的背影,依旧不肯直立,在一炉人间烟火前歪斜出不食人间烟火的风骨来。

松本听到他的声音,也不回头,伸手去拿两幅碗筷,问:“煮了粥,一起吃?”

樱井没有答,只盯着那道背影看。直到那人不解地回头,颊上映出他看过的夕阳颜色,红变成金,然后灰下去。有人按亮这屋檐下的灯火,那人脸上就只剩下一袭暖白。

樱井笑起来,去接碗筷。

看来以后,他真的不会再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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